第二天,神崎葵面对着工作分配簿,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
安排他去打扫?想到那面被手指按出坑又瞬间复原的墙,她觉得这实在大材小用(或者说,过于惊悚)。
安排他去洗衣做饭?似乎也无法匹配那深不可测的“戏法”。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他最开始时提及的、并且确实展现过专业知识的领域——药材,是唯一稳妥的选择。
于是,她找到他,有些迟疑地说:“先生,要不……您还是和之前在分部工作时一样,负责处理药材吧?”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径直走向了后院那片常用于晾晒和处理草药的区域。
阳光和煦,他如同回到熟悉的环境,沉默而高效地开始了工作。
分拣、清洗、晾晒……动作精准而流畅,与昨日那石破天惊的展示判若两人,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精通此道的普通药师。
今天中午,甘露寺蜜璃兴冲冲地找到了正在处理文件的蝴蝶忍。
她那粉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期待,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猫,凑到蝴蝶忍面前,声音雀跃:
“忍小姐!你看,我说到做到,真的把他带过来了哦!”
她微微歪头,仔细观察着蝴蝶忍的表情,语气带着满满的邀功意味: “怎么样?开不开心?”
她期待着看到好友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喜悦,或是至少一丝冰释前嫌的松动。
蝴蝶忍从文件上抬起头,看向甘露寺。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抹完美无瑕、温和动人的微笑。
那笑容如同精心绘制在能剧面具上的图案,美丽,标准,却隔绝了所有真实情绪的流露。
她看着甘露寺,眼神柔和,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嗯,谢谢你呀,蜜璃。”
然而,关于“开心”与否,她却没有给出任何正面的回应。一句也没有。
这句避重就轻的感谢,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落下,却让甘露寺满腔的热忱和期待,瞬间悬在了半空。
她看着蝴蝶忍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忽然间,有些看不懂这位好友了。
甘露寺蜜璃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她凑得更近了一些,粉绿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不解和执着。
她无法接受蝴蝶忍如此平淡的反应。
“忍小姐……”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急切,“你……你真的没事吗?他来了哦,就在后院!我亲眼看到的!”
她以为蝴蝶忍是没有相信,或者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意义。
蝴蝶忍将手中的笔轻轻搁在文件上,抬起眼,笑容依旧温和地看着甘露寺,仿佛在安抚一个过于激动的孩子:
“嗯,我知道他来了。谢谢你为我费心,蜜璃。”
“不是‘谢谢’的问题啦!”
甘露寺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双手比划着,“你看,他来了!你们……你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啊?把之前的误会都说清楚!你不是……不是一直都很在意他吗?”
她几乎要将“喜欢”二字说出口,但看着蝴蝶忍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蝴蝶忍微微偏头,笑容似乎更加柔和了些,却也更显遥远:
“蜜璃,队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呢。而且,香奈乎的训练也到了关键时候。”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责任与工作。
“工作什么时候都能做嘛!”
甘露寺不肯放弃,她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试图看进蝴蝶忍的眼睛深处,“忍小姐,你看着我!他现在人就在这里,机会难得!你难道……一点都不想见他?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不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鼓励和期待,希望用自己的热情点燃对方。
蝴蝶忍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维持着完美的标准。
她沉默了片刻,就在甘露寺以为她要松口时,她却只是轻轻地、用一种带着些许感慨,却又无比疏离的语气说道:
“蜜璃,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她抬起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桌角的文件,动作优雅而从容。
“他现在作为队员在这里工作,我会尽到作为柱的职责,提供必要的环境和协助。至于其他的……”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迎上甘露寺,那紫色的眼眸像最深沉的夜空,吸纳了所有光,却看不出任何真实的星光。
“已经不重要了。”
“……”
甘露寺蜜璃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好友那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脸,听着那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不重要了”,所有准备好的劝说和鼓励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了一个错误。
她以为将人带回来就是胜利,却没想到,有些心墙,一旦筑起,比任何物理上的距离都更加遥远。
蝴蝶忍不再看她,重新拿起笔,温和地说道:“快去休息吧,蜜璃。下午还有训练呢。”
那语气,俨然已是送客。
甘露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
她看着好友低垂的、专注於文件的侧脸,一股混合着失落、困惑和隐隐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蝴蝶忍一人。她握着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许久,才缓缓落下,在纸面上划下一道微不可察的、颤抖的墨迹。
下午,当日光开始西斜,他将蝶屋分配下来的药材处理完毕。
这里的存量远不及分部,对他而言,半天的工作量显得过于轻松。
做完手头的事,他如同一个完成了既定程序的机器,沉默地起身,穿过庭院,走向蝶屋后方那片静谧的竹林。
竹影婆娑,光线被切割成细碎的金斑,洒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
这里远离人声,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响,如同自然的祷言。
他走到竹林深处一小片空地上,脚步停驻。
脸上那终日不变的平静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入骨的哀恸与虔诚。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去。
双膝触及微凉的土地,他挺直背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能力莫测、疏离寡言的“先生”,只是一个迷失在漫长时光与生死隔阂中的、悲伤的未亡人。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全部的灵魂重量,向着冥冥中的存在,亦或是向着自己永恒的内心牢笼,虔诚祈祷:
“茉莉……衫瞳(茉莉第一世的名字)……”
呼唤着跨越轮回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无法磨灭的记忆与痛楚。
“我牵扯你前尘后事,恐难原谅你与自己……”
他承认了自己的“罪”,无论是未能守护好她的过去,还是如今因与她相似之人而心绪波动,在他眼中都是对亡妻的背叛。
“遂不再干涉、相知相识与相见……”
这是他的誓言,也是他对自己下达的最终命令。
断绝与蝴蝶忍的一切,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赎罪方式。
“但,愿我妻,此时此刻……我那放不下天地善意的妻子能……”
他的声音在这里开始颤抖,一直维持的冷静外壳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某种巨大的情绪汹涌而上,几乎要冲破堤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四个最朴素、却也最沉重的字,哽咽着、一字一顿地吐露出来:
“平、安、幸、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深深地磕头下去,额头轻触着地面,维持着这个卑微而虔诚的姿态,久久没有起身。
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着无声的悲恸。
这是他每日工作结束后雷打不动的仪式,是忏悔,是守望,也是他存在于这世间,除了那虚无的守望之外,仅存的、与内心深处那份爱唯一的连接方式。
他祈求着早已逝去的妻子和这个时空能够平安幸福,却将自己放逐于永恒的孤寂与痛苦之中,作为供奉。
这哽咽的祝福,是他能给出的、最后的、也是全部的爱。
他的爱超越了定义的界限。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被竹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深邃得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此刻却像是决堤的深潭,蓄满了泪水。
水光在他眼中剧烈地颤动着,映照着破碎的天光,却倔强地没有滑落。
这泪水不是为了博取同情,甚至不是为了宣泄,它们只是积压了太久太重的痛苦,在独处时无法抑制满溢而出的证明。
他本可以选择其他平行时空的茉莉去再续前缘,但他没有。
他望着天,仿佛在质问那无形的命运,又像是在向那遥不可及的亡魂寻求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回答。
他无法原谅自己。
无论是因为曾经的失去,还是因为如今对另一个“相似”灵魂产生的、被他视为背叛的涟漪。
在他的审判庭上,他给自己定下的罪,永无赦免之日。
他更不能释怀过去。
那名为“茉莉”或“衫瞳”的过往,不是一段可以封存记忆,而是他活着的基石,是他所有行为的坐标,是他用以定义自身忠诚与存在的唯一参照。
释怀过去,等同于否定他自己存在的意义。
所以,他只能背负着这一切。
让泪水在眼眶中凝聚,再被强行压下;让痛苦在胸腔里翻腾,再被死死禁锢。将这份无尽的哀悼与自我惩罚,作为献给逝者的、永恒的祭品。
他就那样跪在竹林里,仰着头,任由无声的泪水模糊了天际,直到风干,直到那双眼睛再次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荒原。
然后,他才会起身,变回那个蝶屋里沉默的、什么都会一点的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