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夏日短暂却意味深长的会面后,蝴蝶忍的心态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
她不再将那个男人固执的“工作完成”回信视为一种冷漠的对抗或幼稚的较劲。
完成任务回到总部蝶屋,在处理完堆积的公务后,她再次提笔给他写信时,笔尖停顿了很久。
最终,她撕掉了原本还想带着一丝调侃问“您到底愿不愿”的草稿。她换了一种方式,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
“先生,见信安。 总部近日天气转凉,秋意渐浓。不知您那边是否也是如此?请注意添衣,莫要着凉。
前日与富冈先生一同执行任务,遭遇了强大的鬼,虽有些波折,但总算顺利解决了。只是归途中遇到暴雨,淋湿了衣衫,回来后有些鼻塞,喝了姜茶已无大碍,不必挂心。
蝶屋近日收治了几名重伤员,伤势棘手,耗费了不少心神,所幸如今情况都已稳定下来。每每看到他们能够脱离危险,便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您近日一切可好?工作虽要紧,也请务必顾惜自身。 盼复。 蝴蝶忍”
她不再出于任何试探或负气的原因,而是开始真正地、平静地向他分享自己生活与工作中的点滴,夹杂着真诚的、如同朋友般的关怀。
她将信寄出,心中不再有之前那种等待“宣判”般的焦灼,反而一片平和。
然后,她如期收到了回信。依旧是那熟悉的笔迹,那四个熟悉到刺眼的字: “工作完成。”
但这一次,蝴蝶忍看着这四个字,心境已截然不同。她没有感到无奈或气闷,反而陷入了一种深沉的思索。
他为什么能如此坚持?日复一日,毫无变化。这真的仅仅是一种极致的敷衍吗?还是说……这本身就在传递着某种信息?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涟漪。她想起自己每年都会给那些长期合作的采药人寄去格式化的感谢信。
那些信件,措辞得体,充满感激,却也带着无法忽视的、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她一直认为这是维持关系和表达谢意的必要方式,从未深思过这背后是否缺少了些什么。
而他,这个曾经也是采药人之一的男人,是否正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在提醒她什么?他每日重复的“工作完成”,是否就像采药人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交付药材,是一种沉默的、尽职的汇报?
而他坚持只回复这四个字,是否也是在暗示,她那些每年寄出的、千篇一律的感谢信,虽然必要,却缺乏了真正的温度,就像他此刻的回信一样,只有骨架,没有血肉?他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记那些在背后默默付出的人,不要让自己的感激流于形式?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在她心中扎根、生长。
她越想越觉得,这或许就是他那近乎偏执行为背后,所隐藏的、笨拙的善意。
他并非冷漠,只是用了一种极其隐晦、甚至容易引人误解的方式,在表达着他的观察和……关心?
当秋季的第一片梧桐叶飘落在蝶屋的庭院时,蝴蝶忍再次提笔。
这一次,她决定直接询问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猜想。
“先生,秋安。 总部院中的梧桐开始落叶了,金黄的叶子铺了满地,甚是好看。
您山中秋色想必更浓,采药时请注意脚下湿滑的落叶。
近日一切尚好,只是越发忙碌。新一批队员的训练需督促,各地送来的重伤员也需费心,有时直至深夜才能歇息。
不过,能守护他人的生命,这份忙碌亦让我感到充实。 先生,我有一事思忖良久,不知当问否。
您每日寄来的‘工作完成’,除了汇报工作之外,是否……也是在提示我些什么?譬如,莫要忘记那些如同您往日一般,默默提供药材的采药人的辛劳与危险?
亦或是提醒我,书信往来,不应只停留在格式化的客套? 若我猜错,请您见谅。若我猜对……感谢您的提醒。 盼复。 蝴蝶忍”
这封信寄出后,蝴蝶忍心中竟有了一丝罕见的期待。她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是会继续沉默,还是……
回信如期而至。当她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时,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信纸上,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四个字。
在那熟悉的“工作完成”下方,多了四个笔迹同样平稳的字:
“注意安全。”
……
蝴蝶忍拿着这封信,反复看了许久。
“注意安全。”
这四个字,与她信中提及的遭遇鬼、忙碌至深夜、以及提醒他采药注意湿滑落叶……形成了清晰的呼应。
他看到了,他听到了,他……在意了。
虽然依旧简洁到极致,但这确确实实,是一句针对她信中所写内容的、具体的回应和关怀。
她之前那个大胆的猜想,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印证。
他并非对她信中所写的一切无动于衷,他只是选择了一种极其内敛、近乎密码般的方式在回应。
他将自己的关心,隐藏在了对“工作”的汇报之后。
接下来的几天,蝴蝶忍一有空闲,便会思索这短短的七个字——“工作完成。注意安全。” 她将他之前所有的行为串联起来:从最初那句点醒她的“建议”,到后来固执的“工作完成”,再到夏日那句出乎意料的“生日快乐”,以及如今这突破性的“注意安全”……
她忽然明白了。
他或许并非刻意话里有话,而是他这个人,本就如此。
他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用最少的语言,甚至是用行为本身,来表达他的意图。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你需要细细品味,才能读懂他风吹过带来的讯息。
他提醒她关注采药人的方式,就是自己化身成一个最“典型”的采药人(以及后来的杂工),用最极致的行为表达,让她亲身感受那种只有“工作”往来的疏离,从而反思她自己的行为。
而他之所以开始回应“注意安全”,是因为她先改变了她写信的方式,她先抛开了格式化的客套,真正地分享了她的事,表达了她的关心。
他以他的方式,给出了对等的、他所能给出的回应。
想通了这一切,蝴蝶忍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摇曳的紫藤花,情不自禁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温暖和一丝无奈的莞尔。
“您真是好人呢,先生。”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慨。
他用了这么曲折、这么容易让人误会的方式,只是为了让她能自己领悟到一些东西。
但是,理解归理解,感激归感激。蝴蝶忍拿起笔,决定写下她的回信。
她理解了他的方式,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喜好。
蝴蝶忍的回信: “先生,展信佳。 看到您的回信,看到‘注意安全’四字,我很高兴,谢谢您的关心。 我想,我大概明白您之前一直只回复‘工作完成’的用意了。
感谢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让我意识到以往那些格式化书信的不足。
我会铭记那些在背后默默支持蝶屋、冒着风险采药的人们,也会在未来的书信中,更加真诚地表达我的感激与关怀。
您的善意,我心领了,也十分感激。 但是,先生——”
她的笔迹在这里稍稍用力, “请允许我直言,我并不喜欢这种需要不断猜测、解读‘话里有话’的交流方式。这实在太耗费心神,也容易产生误解。
如果您是关心我的安危,如果您有什么想提醒我的,下次,请直接写出来,好吗?
例如,直接写‘听闻你遭遇鬼,务必小心’,或者直接写‘忙碌也请记得休息’,再或者,直接写‘生日快乐’。
我想,直接的话语,或许更能传递真实的心意。 期待您的下一封回信。 蝴蝶忍”
她封好信,寄了出去。这一次,她的心情是明朗而期待的。她不仅解开了一个谜题,更重要的是,她似乎终于找到了与这座“沉默之山”正确沟通的方式。
她向他表明了她的理解与感激,同时也划出了她的界限——她更喜欢直接的关怀。
这场持续了许久的、奇特的书信拉锯战,似乎终于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
而蝴蝶忍很想知道,下一次,他究竟会继续他那简洁的汇报,还是会如她所愿,写下更加直白的关心。
数日后,那封来自总部的、承载着蝴蝶忍诸多思绪、顿悟与直接请求的信件,被送到了小镇分部,由工作人员转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依旧在后院处理着药材,身上沾着草屑和尘土。接过信,他随手拆开,就站在院子里,借着傍晚昏暗的天光,平静地阅读起来。
信很长。比他写过的任何一封信都要长得多。
他看到了她因“注意安全”四字而感到的高兴,看到了她关于“工作完成”用意的长篇分析与感激。看到了她将他行为解读为善意提醒的整个心路历程。
也看到了她最后那段清晰的直言——“我不喜欢话里有话”,“请直接写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细腻的文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澜,既无被理解的欣慰,也无被“指责”方式不对的不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终于被读懂”的释然。
仿佛她所写的这一切,那些情感的流动、思维的转变、真诚的请求,都只是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排列。
他看完,将信纸随意折起,塞回信封。然后,他像往常一样,走向分部负责文书的地方,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纸。
他没有思索,没有犹豫,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把蝴蝶忍那长篇大论的请求真正听进去。
他提起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这一次,连“工作完成”都省去了。
只有三个字,笔迹依旧平稳,透着一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淡漠:
“我无所谓。”
他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交给工作人员,示意寄出。随后,他便转身离开,继续去做他未完成的工作,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有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这封只有四个字的回信,像一盆冰水,或许会浇熄蝴蝶忍刚刚燃起的、试图建立更直接沟通的希望之火。
它清晰地传达了一个信息:无论你如何解读我的行为,无论你喜欢与否,我并不在乎。你的感受,你的请求,于我而言,皆可。
“我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