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蝶屋的药浴室内水汽氤氲,空气中弥漫着新配药材的清香。
他挽起袖子,仔细地将最后几味药料撒入浴池,用手搅匀,试了试水温。
“好了,”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你试试水温。”
蝴蝶忍伸手探入水中,温度恰到好处,温暖却不烫人,药力似乎也融合得十分均匀。
她满意地点点头:“温度刚好,药香也很纯正。好,那我试试吧!”
他任务完成,转身便准备离开这充满水汽和……某种微妙氛围的地方。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一只温热湿润的手拉住了。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疑惑地问:“怎么了?”
身后传来蝴蝶忍带着笑意的、理所当然的声音: “一起啊。”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沉默了两秒,才有些无语地回道: “……我会害你啊?”
我配的药难道还会有问题,需要我看着你泡?
蝴蝶忍的手指在他手腕上轻轻挠了一下,语气依旧轻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不是啊,” “就是一起啊。”
她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不是不放心药浴,而是想要他留下来,一起。
水汽朦胧中,他背对着她,面具下的表情无人得知,但通红的耳根却暴露在空气中。
他能感觉到她拉着他手腕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难以挣脱的坚持。
浴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热水注入浴池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间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等他反应过来——或许是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界限,或许是她眼中不容拒绝的温柔太过灼人——他们就已经一同浸在了温暖的药浴中。
水波荡漾,面具被搁置在了一旁,他真实的容颜在蒸汽中显得有些朦胧,却不再设防。
蝴蝶忍舒适地叹了口气,感受着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配方的温润药力丝丝渗入四肢百骸,带着一种深层的安抚与滋养。
她忍不住惊叹,语气带着纯粹的愉悦:“哇,感觉好舒服。加了什么呀?感觉和我以前泡的都不一样,很温暖,像是……”她寻找着恰当的词语,“像是被很小心地保护起来一样。”
他有些无语,瞥了她一眼:
“……不都写纸上了吗?” 配方明明给过她了。
蝴蝶忍笑着往他那边凑近了些,水波随之晃动:“有那么害羞嘛?亲口告诉我又不一样。”
他回想起过往,低声嘟囔了一句:
“你以前还总说我没羞耻心。”
指的是他之前种种不拘小节(或者说刻意伪装)的行为。
她伸手,指尖在水下轻轻划过他的手臂,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
“以前是以前,现在你是我先生呀,这有什么。”
身份的转变,让她理直气壮地拥有了探究他一切的权利。
他懒得再回嘴,将头微微后仰,靠在池壁,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浴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你知道这药浴……真正的作用吗?”
蝴蝶忍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嗯?难道还有什么隐藏效果?”
“救人用的。”他言简意赅,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蝴蝶忍的心微微一颤,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开启过往的缝隙,她按捺住激动,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
“啊啦……终于愿意说说以前的事了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热水包裹着身体,却似乎驱不散某些记忆的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水声轻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
“其实……我很不想和你有亲密接触。”
他顿了顿,感受到身旁她瞬间的僵硬,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抗拒……是因为我想到了未来。”
他转过头,看向她,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里面盛满了忧虑。
“你想要和那个鬼同归于尽,所以才在日轮刀上注入紫藤花毒,甚至不惜让自己的身体也长期适应毒素的吧?”
他没有用疑问句,而是陈述。他早已看穿了她那隐藏在温柔笑容下的决绝。
她没有惊讶他为何会知道,这似乎理所当然。她也沉默了片刻,热水漫过她的肩膀,良久,她才轻声回应,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总是带着上扬的尾音,而是无比的平静和认真:
“以前……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紫色的眼眸里,曾经的偏执与死志,已被另一种更温暖、更坚韧的东西取代,“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微微扬起嘴角,那是一个真实而柔软的弧度。
“我必须活下去,回来见你。我答应过她 ,也答应过你,我会照顾你。”
他深深地望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退缩的坚定和那份因他而生的、对“生”的渴望。
他猛地低下头,水珠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砸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所以我才担心。”
他的声音压抑着,带着一丝难以自控的哽咽,“我……很担心你,真的很担心……我开始害怕了。”
害怕失去,害怕那刚刚照进他孤寂世界的暖光,会因为他无法掌控的命运而骤然熄灭。
这份“害怕”,对他而言,是比面对任何强敌都更陌生的情绪,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她无声地挪动身体,温热的药浴之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
她伸出双臂,在水下环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湿漉漉的肩头,感受着他肌肉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
“害怕我会死……是吗?”
她轻声问,话语直指核心。
他闭上眼,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水珠沿着轮廓滑落。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我不想再失去一次。我会崩溃。”
这近乎是一种坦白,将他最深沉的恐惧摊开在她面前,关乎茉莉,也关乎她。
蝴蝶忍没有追问“再”指的是谁,只是收紧了手臂,用更温暖的拥抱回应着他的战栗。
然后,她稍稍退开一点,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伪装,只有一片澄澈的认真: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一直直来直去说话,但谁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他望进她眼底,看到了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在重要之事上绝不迂回的默契。
他低声回应:“我知道。”
正是这种无需矫饰的沟通,让他们能在生死边缘迅速理解彼此,也让此刻的对话如此沉重而真切。
她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我也不想死。但我知道,最后如果我真的要去面对他,你不会来帮我了。”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原因: “因为你尊重我,对吗?”
她理解他沉默背后的深意:那不是退缩,不是冷漠,而是对一个战士自己选择的道路、对她必须亲手了结的恩怨,所给予的最高级别的尊重。
即使这份尊重,会让他独自承受可能失去她的巨大恐惧。
他构建了百年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那句“因为你尊重我”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撬开了他紧锁的灵魂。
所有理智的权衡、所有关于“尊重”与“界限”的考量,在她清澈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我……我不能……”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每个字都在撕裂声带。
“我不能那么对你……我不能不救你……我不能……我不能……”
重复的“不能”不是拒绝,而是绝望的坦白——他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她奔赴可能的死亡,即使那是她的选择和尊严所在。
所谓的“尊重”,在可能彻底失去她的恐惧面前,不堪一击。
泪水终于决堤,混杂着浴池的水汽,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下。
那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压抑了太久、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与恐惧的宣泄。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温暖的水中却冷得浑身发抖。
看到他如此崩溃的模样,听到那撕心裂肺的“不能”,蝴蝶忍的泪水也瞬间涌出。
她不是因为他哭泣,而是因为终于触碰到了他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痛苦,因为感受到了那份沉重到让他崩溃的爱与怕。
她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回应这份超越生死的矛盾与痛苦,任何承诺在此刻都显得轻飘。
她只能更紧、更用力地抱住他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泪水埋入他的颈窝,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的恐惧一点点挤出去,将自己的决心和存在感烙印进他的灵魂。
两人在氤氲的药浴中相拥而泣,一个哭的是百年的孤寂与失而复得的极致恐惧,一个哭的是触及爱人最深痛处的无措与心疼。
水波温柔地包裹着他们,见证着这场剥离所有伪装后,灵魂与灵魂之间最赤裸、最真实的碰撞。
崩溃的洪流过后,是死寂般的平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
他依旧紧紧抱着她,但身体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所有的脆弱、挣扎和痛苦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那里面翻涌着实质般的杀气,并非针对怀中的她,而是指向所有可能威胁到她的存在——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漠然而决绝的意志。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再是破碎的哽咽,每一个字都清晰、沉重,如同烙印般刻入空气:
“别怕。”
“我会为你撑下整片天地,不会干预你的方式……”
这是对她意志的尊重,他承诺不插手她与仇敌的最终对决。
“在没到那天,所有危险我会为你排除在外……!”
这是他对恐惧的回应,在最终时刻来临前,他将成为她最坚固的壁垒。
最后,他用了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带着无尽威严与古老气息的名号,作为誓言的终章:
“我以卡特撒尔帝王的名义,我发誓!”
“卡特撒尔帝王”——这个陌生的称谓带着亘古的重量落下,仿佛引动了某种无形的规则,空气中似乎有微不可察的震颤。
这不再是一个男人的承诺,更像是一位古老君主的铁血誓言,不容违背,不容置疑。
他立誓,不干涉她的复仇,却要为她荡平前行路上的一切荆棘。
这是他在极致的爱与怕中,能找到的、唯一能同时守护她的生命和尊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