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江钢集团,财务部。
月底了,会计拿着一张单子,手都在抖。
“林董,这……这是上个月的电费单。”
林远接过来看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数字后面那一串零,看得人眼晕。
“怎么这么多?”
“主要是那台新修好的大压缩机。”会计苦着脸,“它太能吃了。虽然咱们把它修稳了,不再乱抖了,但它就像个胃口填不满的胖子,干同样的活,比以前多吃20%的饭电。”
“供电局那边说了,咱们这属于高耗能,电价要按顶格算,翻倍。”
“照这个吃法,咱们炼钢赚的那点钱,全给供电局打工了。”
林远把单子拍在桌上。
这就是现实。技术不行,就得交学费。这学费,交得肉疼。
“把刘大锤叫来,还有那个数学天才陈景,都叫来。”
江钢,临时改造成的“攻关车间”。
刘大锤沈鼓的总工还在江州没走,正帮着维护机器。陈景则是被林远从空调房里硬拉出来的。
桌上放着那个巨大的压缩机叶轮的图纸。
这个叶轮,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风扇叶片,直径有一米多,全是钢做的,死沉死沉。
“这叶片的设计太老了。”陈景推了推眼镜,指着图纸上的线条,“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风吹过去的时候,都被挡住了,形成了乱七八糟的漩涡。这就好比你跑步的时候穿着棉大衣,风阻太大,累死也跑不快。”
“那咋办?”刘大锤问。
“改。”陈景拿出一支笔,在图纸上画了几道优美的曲线,“按照流体力学风的流动规律,叶片应该长这样。”
“变得更薄,更弯,像鸟的翅膀一样。”
“这样风阻最小,吃同样的电,能吹出更多的风。”
刘大锤看了看那图,摇了摇头。
“陈博士,你这画的是好看。但俺们造不出来啊。”
“为啥?”
“你看这形状,弯弯绕绕的,里面还是空的为了减轻重量。咱们传统的铸造,得做模具。这么复杂的模具,没个半年做不出来。就算做出来,铁水灌进去也流不到位。”
“用铣床铣?那刀头根本伸不进去。”
“你这就是画饼充饥。”
陈景愣住了。他懂数学,不懂打铁。
林远看着图纸,又看了看刘大锤。
“既然传统的办法不行,那咱们就换个法子。”
“3d打印。”
“啥?”刘大锤瞪大了眼,“林董,你别逗了。3d打印我知道,那不是打塑料玩具的吗?或者是打个小零件。”
“这叶轮有一米多大,转起来每分钟一万转!受的力比子弹打上去还大!”
“用粉末堆出来的东西,能结实吗?一转还不散架了?”
“只要工艺对,比铸造的还结实。”林远语气坚定。
“我们不用塑料,我们用钛合金粉末。”
“用激光把粉末烧化了,一层一层堆起来。就像盖房子一样,只要砖头砌得好,水泥标号高,房子就塌不了。”
“而且,只有3d打印,才能造出陈博士画的那种空心鸟翅膀。”
“刘总工,你信我一次。”
刘大锤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
“行吧。反正电费这么贵,不改也是死。那就死马当活马医。”
说干就干。
林远从国内调来了一台最大的工业级金属3d打印机。这玩意儿像个巨大的烤箱。
原理很简单:铺一层金属粉,激光扫描烧化,凝固;再铺一层,再烧。
但是,真干起来,全是坑。
第一个坑:慢。
这叶轮太大了。一层只能打印0.05毫米厚比头发丝还细。
要把一米高的叶轮打出来,得打印两万层!
机器昼夜不停,光激光头在里面跑的路程,加起来能绕地球一圈。
“得打半个月。”操作员看着进度条,“这中间要是断电了,或者粉末铺不平,就全废了。”
第二个坑:热。
激光烧金属,温度几千度。
金属这东西,热胀冷缩。
刚烧化的地方是热的,周围是冷的。这一热一冷,劲儿就拧巴了。
“林董,你看。”
才打印了三天,打到底座部分。
操作员指着监控屏幕。
“翘了。”
只见那个刚成型的金属底座,边缘微微翘了起来,像炸薯片一样。
“这叫应力变形。”汉斯在旁边解释,“里面的劲儿太大了,把底板都拉弯了。”
“如果不处理,再往上打,刮刀一刮,就会撞到翘起来的地方。整个零件就会被撞飞。”
“停机!”林远下令。
看着那块废掉的底座,几百万的钛合金粉末,就这么浪费了。
刘大锤在旁边叹气:“我就说吧,这玩意儿不靠谱。还是得老老实实做模具。”
林远没说话。他蹲在地上,摸着那块还有余温的废铁。
“不能停。”
“翘,是因为冷得太快。”
“就像炸油条,外面凉了硬了,里面还是热的软的,肯定要变形。”
“那就让它别凉。”
林远站起来。
“给这台打印机,加个保温层。”
“我们要让整个打印仓,一直保持在500度的高温!”
“让金属粉末在桑拿房里成型,等全部打完了,再慢慢凉下来。”
“这……”操作员傻了,“林董,这机器受不了啊。里面的传感器、电机,超过100度就烧坏了。”
“那就改!”林远咬牙,“把怕热的部件全拆了,换耐高温的!电机挪到外面去,用长轴传动!”
机器改造花了一周。
为了这个“桑拿房”,林远把江钢最好的隔热材料都用上了。
第二次打印开始。
这一次,因为全程高温,零件果然没有翘。
半个月后。
那个银光闪闪、形状怪异却充满美感的巨大叶轮,终于从粉末堆里被“挖”了出来。
陈景设计的那些复杂的弯曲叶片、空心结构,全部完美呈现。
“漂亮!”刘大锤都忍不住赞叹,“这手艺,神仙也做不出来。”
“别急着夸。”林远很冷静,“先做探伤。”
要把这个大家伙装进机器里转一万转,必须保证里面没有任何缺陷。
x光机一照。
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片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黑线。
“裂了。”王海冰指着片子,“虽然外面看着光溜,但里面全是微裂纹。”
“这是为什么?”林远问。
“因为……杂质。”
王海冰解释道:“我们的钛合金粉末,是国产的。虽然纯度标称很高,但里面混进去了微量的氧气和水汽。”
“钛这个东西,最怕氧气。一遇到热,就吸氧,变脆。”
“我们在打印的时候,虽然通了氩气保护,但那个桑拿房密封性不够好,还是漏气了。”
“这些微量的氧气钻进了金属里,就像在骨头里撒了沙子。虽然成型了,但是一碰就碎。”
又是材料!又是基础工艺!
这就像个诅咒,走到哪跟到哪。
“这叶轮要是装上去,”刘大锤摇头,“转不到3000转,就得炸。到时候别说省电了,压缩机都得报废。”
“这可是几百万的成本啊……”财务总监在旁边心疼得直哆嗦。
林远看着那个充满裂纹的“艺术品”。
扔了?
那就意味着前面的路全白走了。
不扔?
那就是个定时炸弹。
“不能扔。”林远突然说。
“裂纹是因为脆。如果我们能让它变韧呢?”
“怎么变?”
“热等静压hIp。”
林远说出了一个专业的词,但随即用大白话解释道:
“简单说,就是把它扔进一个高压锅里。”
“在这个锅里,充上几千个大气压的气体,再加热到一千多度。”
“利用高温和高压,把金属里的那些微小裂纹,硬生生地给捏合上!”
“就像捏橡皮泥一样,把缝隙给捏没!”
“这能行吗?”刘大锤怀疑,“这可是金属,不是橡皮泥。”
“能行。”汉斯点头,“这是航空发动机叶片的标准修复工艺。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种高压锅,国内很少。而且能装下这么大叶轮的,更少。”
“江钢没有。得去外面找。”
林远打听了一圈。
全国能干这活儿的,只有一家单位航天科工的某个研究所。他们是专门给火箭发动机做处理的。
但是,那是涉密单位,不对外开放。
“我去求。”林远说。
他带着那个有裂纹的叶轮,连夜飞到了北京。
在研究所门口,他等了一整天。
最后,还是凭借着“启明联盟”在军民融合项目上的面子,加上张将军打了个招呼,所长才勉强同意。
“林董,我丑话说在前头。”所长看着那个叶轮,“这么大的件,我们也是第一次做。万一压坏了,变了形,我们不负责。”
“压!”林远签字,“坏了算我的。”
巨大的高压炉启动。
压力:1500个大气压相当于海底一万五千米的压力。
温度:1200度。
十个小时的煎熬。
出炉。
再次做x光探伤。
片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线,奇迹般地消失了!
金属内部的晶粒,在高温高压下重新排列组合,长在了一起。
现在的它,不再是脆的,而是致密、坚韧的整体。
“神了!”刘大锤拿着探伤报告,彻底服了,“这洋玩意儿3d打印配上土法子高压锅,还真能成事!”
叶轮运回江钢。
装配,动平衡调试。
“起机!”
巨大的压缩机再次轰鸣。
这一次,声音变了。
不再是以前那种沉闷的吼叫,而是一种尖锐、顺滑的哨音。
那是气流顺畅通过叶片的标志。
转速:转。
震动:0.03毫米比之前更稳。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看电表!”
所有人都盯着功率计。
以前,这台机器满负荷时,功率是千瓦。
现在,数字在跳动。
………………
最终,稳定在千瓦!
“省了21%!”
老赵总工算得飞快,“一小时省6500度电。一天就是15万度。一年就是5000多万度电!”
“按现在的工业电价,一年能省下几千万人民币!”
“这哪里是叶轮,这是印钞机啊!”
现场沸腾了。
林远看着那台飞速运转的机器,心中却没有太多的狂喜。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省几千万电费。
这是验证了一条路。
一条“数字化设计 + 增材制造3d打印 + 后处理工艺”的全新工业道路。
从此以后,这种复杂的高端零件,中国不再需要看外国人的脸色。
我们可以自己画,自己打,自己炼!
庆功宴上,孙大炮虽然还在住院,但也让人送来了贺信。
江钢的危机,算是彻底解除了。
但是,林远还没有歇口气,顾盼又带来了一个消息。
“老板,美国那边有动静了。”
“这次不是制裁。”
“是挖墙脚。”
“什么意思?”
“还记得我们在新加坡搞的那个光子芯片联合实验室吗?”
“美国英特尔Intel公司,刚刚宣布,将在新加坡投资50亿美元,建立一个全新的封装厂。”
“而且,他们开出了天价薪水,正在疯狂挖我们研究院的人。他们说,只要跳槽过去,不仅工资翻倍,还直接发美国绿卡。”
“我们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有点散了。”
林远放下了酒杯。
技术搞定了,设备搞定了,现在敌人开始搞人了。
这是最软的一刀,也是最狠的一刀。
“想挖我的人?”
林远冷笑一声。
“准备一下。我要去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