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烬,灯犹未灭;故人未返,鼓犹未歇。”
铜镜碎后,霜降未降
卯时二刻,朔方城的天色仍像一块浸透墨汁的旧绢,灰白中泛着冷青。
望河楼第三层的铜镜已裂成七瓣,裂口处渗出极细的铜绿,绿痕蜿蜒,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
阿蕖蹲在镜前,掌心托着那粒由天光凝成的水珠。水珠里的皮影老兵早已散去,却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极浅的灼痕,像一枚细小的守城印。
“疼吗?”顾无忧蹲下来,指尖蘸了霜,轻轻按在灼痕上。
阿蕖摇头,把掌心摊开给他看——
灼痕竟慢慢化开,化成七个更小的点,排成北斗形状。
“是城门。”她说,“七座城门,在等我回家。”
沈枫的骨鞭垂在脚边,鞭梢银铃结了霜,铃声却闷在铃壳里,像被冻住的更漏。
他抬眼望向楼外,楼外荒草连天,草尖上悬着一层薄霜,霜里映出无数细小的皮影——
有负薪的樵夫、有浣衣的妇人、有执戟的兵卒,皆无声行走,皆无脚。
“留音成影,留霜成魂。”沈枫低声道,“影未散,魂未归,故城仍在呼吸。”
纸鸢骨,嫁衣魂
铜镜碎后,纸鸢仍在荒草间躺着。
鸢面山河图经霜一冻,颜色愈发暗红,像一摊将凝未凝的血。
鸢骨细竹,竹节处渗出的暗红已结成硬痂,痂下隐隐透出牙白色——那是竹髓,亦是骨。
阿荻以指尖轻触竹骨,竹骨便轻轻颤抖,抖出一缕极细的黑烟。
黑烟在她指尖凝成一只极小的皮影狐狸,狐狸两爪合十,向她作揖。
“是‘引魂狐’。”白羽沫折扇掩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北狄巫匠以竹为骨、以血为皮,引未亡人归。”
狐狸揖罢,便化作一张薄薄的皮影,皮影是女子,穿嫁衣,眉目温婉,却独缺左眼。
缺眼处,用朱砂点了一颗泪痣,泪痣下坠着一滴极小的血珠,血珠凝而不落。
阿蕖伸手去接,血珠便落在她掌心,化成一枚极小的木牌。
木牌正面刻着“嫁衣”,背面刻着“未亡”,牌侧有一道极细的裂纹,裂纹里渗出暗红。
老刘头用烟杆轻敲木牌,敲出一声极轻的“笃”。
“这是我妻子的泪。”他说,“城破那日,她自城楼跃下,嫁衣铺展如旗,却未落地。
风把她吹回了影窖,吹成了皮影。
她的泪落在我掌心,凝成这枚木牌。
木牌裂一次,她便疼一次,疼到如今。”
乳牙铃,山河鼓
影窖再入,比前更深。
石阶尽头,木门上的七枚铜钉已锈成绿色,绿锈下压着七绺长发,长发无风自动,像七条细小的蛇。
门后窖室,鼓仍在。
鼓面人皮,山河图,七童影,七根红线,七枚乳牙铃。
铃舌是乳牙,铃壳是铜,铜上刻着“镇”字,字迹却被人用指甲刮花,刮花的痕迹里渗着暗红。
阿蒲走到鼓前,踮脚摸了摸鼓面,指尖沾了极细的血珠。
血珠在她指腹凝成一颗极小的牙印,牙印下压着一行更小的字:
“以乳为铃,以牙为舌,以血为鼓。”
沈枫以骨鞭轻敲鼓边,鼓便发出极轻的一声“咚”。
鼓声未绝,人皮山河图便泛起涟漪,涟漪里浮现七张小脸——
正是七童,却比现时更小,尚在襁褓。
小脸下,各压着一枚铜铃,铃舌却是他们自己的乳牙。
“是‘乳铃鼓’。”沈枫低声道,“北狄巫匠的手笔。
以婴孩乳牙为铃舌,以母发为鼓绳,以父血为鼓面。
鼓响一声,婴孩便长一岁;鼓响七声,婴孩便失七魄。
鼓响至今,七童已失七魄,仅剩一魂守山河。”
七童闻言,却无一人哭闹。
阿蕖走到鼓前,踮脚摸了摸鼓面,指尖沾了极细的血珠。
“我不怕失魄,”她说,“我怕山河不记得我。”
老刘头忽然跪下,烟杆重重磕在鼓边。
“够了。”他声音哑得像被火燎过,“十年守灵,十年守影,十年守鼓,够了。”
沈枫以骨鞭割断鼓绳。
绳断,鼓无声,人皮山河图却缓缓裂开,裂成七片极小的皮影。
皮影上皆是同一张脸——
婴孩、少年、守将、嫁衣女子、老兵……
每一张脸都在笑,笑里却渗出泪来。
红线河,牙灯渡
鼓裂后,红线垂地,蜿蜒如极细的河。
红线尽头,是一盏灯。
灯无芯,灯盏里盛着半凝固的蜡,蜡里封着一枚虎牙。
虎牙上刻着“镇”字,字迹却被人用指甲刮花,刮花的痕迹里渗着暗红。
阿芦捧起灯,灯在她掌心轻颤,虎牙在蜡里缓缓旋转,转出极小的漩涡。
漩涡里浮现一座城,城门紧闭,城头悬着白灯笼。
灯笼下,七个小童并肩而立,脚踝红线垂进灯里,像七根极细的弦。
沈枫以骨鞭挑灯,灯便轻轻旋转起来。
城在灯中转,灯在影中烧,烧出一行血字——
“以牙为灯,以灯为城,以城为山河。”
白羽沫折扇轻敲灯盏,灯盏便裂开一道极细的缝。
缝里渗出极小的光,光里浮出一枚极小的印,印面是“山河”。
顾无忧拾起印,印背刻着一行更小的字:
“山河未复,灯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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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垂尽,灯未灭。
影窖深处,传来极轻的鼓声——
咚。
咚。
咚。
鼓声未绝,铜镜碎片忽又合拢,合拢处映出一座新城。
新城城门大开,城头悬着白灯笼,灯笼下站着七个小童,脚踝红线垂进灯里,像七根极细的弦。
沈枫以骨鞭挑灯,灯便轻轻旋转起来。
城在灯中转,灯在影中烧,烧出一行血字——
“山河未醒,戏未终场。”
鼓声再响,灯未灭。
故事,尚未终章。
【小剧场】
(影窖外,霜已薄,天将亮未亮)
阿蒲:(捧乳牙铃)师兄,铃舌是我的牙吗?
沈枫:(以指腹摩挲铃面)是,也是朔方的牙。
阿芦:(把乳牙铃系在红线踝铃旁)那我把牙带回家,好不好?
白羽沫:(递过红线)好,但红线要留一截。
顾无忧:(以剑鞘画线)留线做什么?
白羽沫:(轻声)让风进来,让风把故人的声音带回来。
(七童围成一圈,把乳牙铃系在脚踝,红线垂进影窖,像七条极细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