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漫过影窖的石缝时,老刘头烟杆上的铜锅忽然泛出一点幽光。那光不是火,是霜气凝结在铜锈上,映着七童脚踝的铜铃,铃舌上的乳牙在黑暗里透出半透明的白,像冬夜里冻在枝头的霜花,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该添些东西了。”老刘头的声音混着烟杆的涩味,从灯影深处漫出来,像一口老井里泛起的陈年潮气。他佝偻着背往影窖更深处走,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嚼着碎冰,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骨头。七童的红线跟着他往前伸,线尾在黑暗里轻轻颤动,像一群受惊的银鱼,鳞片上沾着月光。
影窖最深处藏着座半塌的戏台,台板朽得能看见底下的黄土,土上嵌着无数细小的骨片,是往年修补皮影剩下的边角料,此刻正泛着青白的光,像一地冻僵的月光。老刘头蹲下身,从戏台砖缝里抠出个黑布包,布面蒙着层灰,灰下却隐隐透出暗红,像被血浸过的旧绸,又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这是当年唱皮影戏的老班子留下的。”他解开布绳时,指节的皱纹里渗出细沙,沙粒落在布包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极小的牙齿在啃噬丝绸。布包里滚出个竹制的影人头,眉骨处裂了道缝,缝里塞着半片干枯的花瓣,是早已绝迹的朔方菊,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化作齑粉。
阿蒲的指尖刚触到影人头,那花瓣忽然簌簌抖起来,抖出极细的粉末,粉末落在红线上,竟顺着线纹往上爬,爬到七童腕间,凝成小小的刺青——是七个不同的戏台角色,阿蕖腕上是旦角的凤冠,阿芦腕上是武生的翎子,最末轮到阿蒲时,粉末却耗尽了,只留下个空蒙蒙的轮廓,像谁用指尖在她皮肤上虚虚画了笔,又像是被泪水晕开的墨迹。
“这是空的。”阿蒲捏着红线往回缩,线尾却忽然绷紧,像钓住了什么重物。黑暗里传来纺车转动的吱呀声,比先前更急,纺出的白绫不再是倒悬的山河,绫面上浮出无数细小的针眼,针眼里渗出极淡的水,水落在戏台板上,竟漫出一层薄薄的戏台妆——铅粉的白,胭脂的红,黛青的眉,都在湿土里慢慢晕开,像一群卸妆的皮影人把脸浸在了水里,又像是一池被搅散的胭脂泪。
顾无忧忽然按住剑柄,鞘里的剑发出一声低鸣。他看见那些晕开的妆水里浮出无数双眼睛,有的圆如杏核,是未及笄的少女;有的眼角下垂,是唱了半生戏的老伶人。所有眼睛都望着戏台中央,那里不知何时立着个小小的皮影,穿着破了袖口的戏袍,袍角绣着半朵残梅,正是《山河赋》里守边将士的扮相,此刻正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碎成齑粉。
“是陈三喜。”老刘头的烟杆在地上磕了磕,磕出些灰,灰落在戏台板上,像是一小撮骨灰。他伸手去碰那皮影,指尖刚触到戏袍,皮影忽然往后缩了缩,像活物般退到戏台阴影里。阴影里的纺车声更急了,白绫上的针眼开始淌血,血珠落在妆水里,把铅粉染成淡红,像雪地里溅了点梅瓣,又像是一口被冻住的血井,突然被凿开了一道口子。
“他死在最想活的时候。”老刘头的声音忽然哑了,烟杆从膝头滑下去,在地上滚出半圈,停在阿蕖脚边。阿蕖低头看那烟杆,铜锅上的霜气正慢慢化成水,水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穿戏袍的青年正往城墙上爬,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城墙下是北狄铁骑扬起的烟尘,烟尘里浮着他未唱完的戏词:“……城若破,我便在戏台搭座假城,接着唱……”
纺车忽然停了。
白绫在空中僵了僵,随即像被什么东西扯着,猛地往影窖顶上窜,绫面的针眼裂开,露出后面的砖石,砖石上刻着无数细密的划痕,是用指甲一遍遍刻下的“活”字,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极长,像临死前伸出的手,又像是要把整个生命都写进这个字里。
“他本可以活的。”老刘头捡起烟杆,铜锅抵着额头,像是要把那个“活”字烙进脑子里,“城破那日,他刚得了个儿子,戏班班主给孩子缝了件虎头袄,红绸子上绣着‘长命百岁’。他抱着袄子往家跑,跑到鼓楼底下,看见北狄人在烧戏台,他又折回去抢那箱皮影,说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念想。”
顾无忧的剑鞘又响了,这次更急,像有人在鞘里敲着更鼓,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鞘而出。他看见白绫的裂口处浮出件烧焦的虎头袄,袄子的棉花从破洞里漏出来,像一团团被揉碎的云。云里裹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里没有婴孩,只有半块皮影,是《山河赋》里的婴孩角色,眉眼处还沾着点胭脂,是陈三喜临死前用指尖抹上去的,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啼哭。
“他被铁骑踏在戏台板上时,还攥着那箱皮影。”老刘头的指腹在烟杆上磨出红痕,像是要把那个故事磨进木头里,“北狄人笑他傻,说戏文里的山河都是假的,他却瞪着眼骂,说假山河也是祖宗的血泡出来的。最后那一刀下来,他把皮影箱往怀里搂得更紧,血从嘴角淌出来,倒在戏台中央,像给那出没唱完的《山河赋》点了个血色的休止符。”
阿芦忽然“呀”了一声,她的红线不知何时缠上了戏台的木棱,线尾浸在妆水里,正慢慢变成暗红。顺着红线往上看,影窖顶上的砖石在往下掉灰,灰里混着极细的碎骨,落在阿芦的铜铃上,铃舌的乳牙竟开始微微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颤,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是皮影的骨。”白羽沫展开折扇,扇面的“山”字补银处忽然泛出青蓝,像是一汪被冻住的湖水,“陈三喜把自己的指骨剔出来,混在竹片里做了皮影的骨架,说这样演出来的戏才有筋骨。”他用扇骨轻敲戏台柱,柱上立刻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刻痕,是陈三喜当年练嗓子时按的节拍,每个刻痕里都嵌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是一颗颗被冻住的红豆。
纺车又转起来了,这次纺出的不是白绫,是根极粗的麻绳,绳上缠着无数褪色的戏服碎片,碎片里裹着个小小的木牌,牌上刻着“陈三喜”三个字,字上覆着层薄霜,霜下有新的刻痕,是个“活”字,刻得极深,木牌都裂开了缝,像是那个字自己要从木头里挣扎出来。
“他最想活的时候,是听见儿子哭的那一刻。”老刘头把木牌捏在手里,指腹摩挲着裂缝,像是要把那个“活”字揉进掌纹里,“那天他刚在戏台后台偷喝了半坛庆功酒,班主说等打赢了仗,就把女儿许给他。他摸着怀里的虎头袄,说要教儿子唱《山河赋》,从‘朔方破晓’唱到‘云州飞雪’,唱到北狄人再也不敢南望。”
沈枫忽然把牙灯的灯座转了半圈,灯座下的石缝里渗出些黑泥,泥里埋着半截皮影手臂,指关节处刻着个“守”字。他用骨鞭挑出那截手臂,手臂刚离开泥土,忽然往戏台中央倒去,倒在陈三喜的皮影旁,两个皮影的指尖碰在一处,竟发出极轻的“叮”声,像两滴泪落在了一起,又像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死的时候,怀里的皮影箱没烧着。”沈枫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北狄人要把皮影当柴烧,刚划着火,忽然起了大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都是,落在城墙上,像无数盏小灯笼。他们说那是祖宗显灵,其实是陈三喜藏在皮影里的油布,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在每个皮影肚子里都抹了桐油,说就算城破了,也要让这些假山河亮最后一次。”
顾无忧忽然站起身,剑“噌”地出鞘半寸,剑光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戏袍的青年正站在城墙上,手里举着个燃烧的皮影,火光映着他的脸,笑得极亮,像把所有的光都攒在了眼里,又像是要把整个黑夜都烧穿。城墙下的铁骑在吼,他却不管,只顾着把皮影往更高处举,嘴里唱着《山河赋》的调子,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直到火舌舔上他的戏袍,还在唱“山河未复,灯火不歇”,声音像是要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
“剑光里的是他的魂。”顾无忧把剑插回鞘,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一个婴儿,“守着皮影,也守着没唱完的戏。”他的指尖在剑鞘上轻轻敲,敲出《山河赋》的节拍,敲到第三拍时,戏台板忽然往下陷了半寸,露出底下的黄土,黄土里埋着个完整的皮影,穿着虎头袄,眉眼像极了陈三喜,只是嘴角缺了块,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痕迹,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婴啼。
“是他儿子。”阿蒲忽然捂住嘴,眼泪落在红线上,线尾的血珠顺着线纹往上爬,爬到那虎头袄皮影的嘴角,正好补上了那个缺口。皮影像是活了,小小的手臂往上举,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缕从石缝里钻进来的风,风里带着极淡的奶味,是当年留在虎头袄上的乳香,过了这么多年,竟还没散尽,像是一缕不肯离去的魂魄。
纺车的声音渐渐慢了,白绫上的针眼不再淌血,开始渗出些透明的水,水落在戏台上,积成小小的一汪,汪里浮出无数个陈三喜——有扎着小辫学唱的,有穿着戏袍谢幕的,有抱着虎头袄傻笑的,最后都定格在城墙上举着燃烧皮影的那一刻,火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长到漫过城墙,漫过北狄的铁骑,漫过影窖的黑暗,落在七童的红线上,像一道永远不会褪色的血痕,又像是一根烧红的铁丝,把黑夜烫了个洞。
“他死的时候,以为儿子也没了。”老刘头把烟杆重新叼在嘴里,铜锅抵着牙床,像是要把那个故事咽下去,“其实那孩子被戏班的老伶人抱走了,逃到了南方,去年托人捎信来,说孩子长大了,在江南的戏班里唱《山河赋》,唱到‘雁门飞雪’那折,台下总有人哭。”他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弯了,咳出的痰里带着点血丝,滴在地上,竟慢慢凝成个小小的皮影,是个戴虎头帽的孩童,正举着半截皮影往台上爬,动作笨拙得像只刚学走路的小兽。
白羽沫的折扇“唰”地合上,扇骨上的银粉簌簌往下掉,落在孩童皮影的脚上,竟变成双小小的布鞋,鞋头上还绣着两朵歪扭的梅花。“那孩子说,要把《山河赋》唱到朔方城再开的那天。”他蹲下身,把孩童皮影放在陈三喜的皮影旁,两个皮影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像个完整的人,又像是一个被岁月撕成两半的灵魂终于重逢,“他还说,每次唱到‘城在我在’,总觉得有人在后台帮他搭腔,声音糙得像磨过石头。”
阿蕖的铜铃忽然响了,是被风撞的。风从影窖的石缝里钻进来,卷着戏台板上的骨粉,落在红线上,线尾的血河不知何时又涨了些,河面上浮着无数细小的皮影,都是《山河赋》里的角色,兵卒、百姓、王侯,都朝着戏台中央的方向漂,像一群归巢的鸟,又像是一队送葬的队伍,只是送的不是死人,是那些被遗忘的魂灵。
“看那水。”顾无忧忽然指着戏台边的水汪,汪里的陈三喜影像开始褪色,褪成半透明的白,像浸在水里的皮影,又像是一缕被稀释的月光。白影慢慢站起身,往水汪深处走,走一步,身上的戏袍就少一块,最后变成个赤着上身的青年,手里攥着半块麦饼,饼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是他死前提防饿,啃了一口没舍得吃完的,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咀嚼声。
青年的影子走到水汪中央,忽然停住了,回头往岸上看,目光掠过七童的红线,掠过老刘头的烟杆,掠过白羽沫的折扇,最后落在那孩童皮影上,嘴角慢慢扬起个极淡的笑,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又像是一朵在雪地里突然绽放的花。接着他往水里一沉,整个水汪忽然泛起金光,金光里浮出个崭新的皮影,穿着完整的《山河赋》戏袍,眉骨处的裂缝被金粉补好,补得像道初生的月牙,又像是一道愈合的伤疤。
“这是他最想活成的样子。”沈枫用骨鞭轻轻碰了碰新皮影,皮影竟微微动了动,抬手往城墙上指,指的正是当年他举着燃烧皮影的位置,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火光,“活着看到城复,活着教儿子唱戏,活着把那箱皮影重新摆回鼓楼底下的戏台。”
纺车彻底停了,白绫软软地落在地上,绫面上的倒悬山河开始正过来,山河里的城池慢慢清晰,鼓楼的轮廓、城墙的砖缝,都看得真切,像有人用最细的针绣上去的,又像是一滴墨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城池中央的戏台上,正站着两个皮影,一个穿戏袍,一个戴虎头帽,正一板一眼地唱着什么,声音顺着绫面传出来,细得像蛛丝,却字字清晰:“山河未复,灯火不歇……”
老刘头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磕出些碎灰,灰落在正过来的山河图上,竟变成片小小的云彩,像是从天上撕下来的一角。“该走了。”他站起身时,背似乎直了些,像是把那个压了他半辈子的故事终于吐了出去,“让他们父子俩在这儿多待会儿。”七童的红线跟着他往回退,线尾从戏台板上滑过,带起些骨粉,粉里混着极细的金屑,是新皮影上掉下来的,像是一地碎了的星光。
影窖深处的黑暗又漫了过来,漫过戏台,漫过那对皮影父子,漫过正过来的山河图。最后一点光灭在阿蒲捧着的灯灰里时,谁也没注意,戏台边的水汪里浮出片极薄的皮影,是陈三喜的脸,左眼闭着,右眼睁着,眼角的泪痣鲜红,像刚点上去的,又像是一滴永远不会干的血。
(影窖外的风停了,月光从望河楼的飞檐漏下来,落在残破的城墙上,墙缝里的草正结着霜,霜上蹲着只小小的蟋蟀,正对着月亮唱歌。)
阿蒲:(摸着灯灰)他知道孩子好好的,是不是就不疼了?
沈枫:(望着影窖深处)疼还在,但多了点别的。
阿芦:(数着红线)别的是什么?
白羽沫:(轻敲折扇)是他没唱完的那句戏词,落在了该落的地方。
顾无忧:(剑归鞘)落在哪儿了?
老刘头:(烟杆指向城墙)落在每个等着城开的人心里,像颗发了芽的种子。
(七童的红线在影窖外轻轻晃,线尾的铜铃偶尔响一声,像谁在暗处应和着未绝的戏腔。远处的天际慢慢泛出鱼肚白,白里透着点红,像刚点上的胭脂,又像是一抹被冻住的朝霞。)
那抹红漫过望河楼的飞檐时,影窖深处忽然传来极轻的唱戏声,是《山河赋》的调子,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糙的、嫩的、哑的、亮的,都在唱同一句:
“山河未醒,戏便不休。”
声音落时,影窖顶上的砖石缝里钻出棵小小的绿芽,芽尖顶着点霜,霜里映着座崭新的城楼,楼门大开,门里的戏台正亮着灯,灯下人影攒动,像无数个等待开场的皮影,又像是一群终于归家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