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云层间穿行，机舱内弥漫着血腥与紧张混合的气息。周明的尸体被安放在后舱，用毯子草草覆盖。安德森正在为顾魏重新包扎伤口，刚才的奔跑使他的肩伤再次渗血。
“我们必须谈谈。”魏若来对穆勒说，后者正专注地盯着前方的云海。
穆勒没有转头：“如果是关于目的地，我已经在飞往香港了。”
“不，是关于降落后的计划。”魏若来压低声音，“香港不安全，日本人一定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穆勒终于瞥了他一眼：“那你建议去哪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燃料了。”
魏若来展开一张在机舱里找到的旧地图，指向广东沿海的一个点：“这里，台山广海港。距离香港不远，有个小型民用机场，而且...”
“而且什么？”
“那里有我的朋友。”魏若来的语气十分肯定。
顾魏虚弱地抬起头，眼中带着疑问。魏若来从未提及在广东有熟人。
穆勒审视着地图，又看了看燃料表，最终点头：“好吧，但愿你的朋友能解决我们现在的困境。”
一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可以看到蜿蜒的广东海岸线和星罗棋布的岛屿。1940年的广东，大部分地区已被日军占领，但沿海仍有不少国共游击队控制区。
飞机颠簸着降落在一条简陋的跑道上。这个所谓的“机场”不过是一片稍加平整的土地，周围杂草丛生，远处有几间破败的平房。
“现在呢？”穆勒关掉引擎，机舱内顿时安静下来。
魏若来没有回答，而是走到舱门前，向外张望。片刻后，一队人影从树林中走出。他们穿着朴素的农民服装，但手持武器，行动整齐划一，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军人。
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他走到飞机下，用带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喊道：“是魏先生吗？”
魏若来松了口气，转身对顾魏点点头：“是来接我们的人。”
他们依次走下飞机。顾魏因伤行动不便，魏若来小心地搀扶着他。安德森和德国机组人员跟在后面，神情警惕。
“欢迎来到广东。”中年人向他们伸出手，“我是东江纵队港九大队的政委，黄松。”
魏若来与他握手：“感谢你们的接应。这位是顾魏医生，伤势严重，需要立即医治。”
黄松看了一眼顾魏苍白的脸色，立即示意身后的士兵上前帮忙：“我们已经在村里准备了医疗用品和住处。请跟我来。”
他们被带往附近的一个渔村。村子很小，依山傍海，破旧的渔船散落在沙滩上。村民们好奇地看着这群陌生人，但没有人上前询问。
顾魏被安置在一间较为干净的民房里，一位略懂医术的老村民为他清洗伤口、重新上药。魏若来始终守在旁边，直到顾魏因疲惫和药效沉沉睡去。
“让他休息吧。”黄松在门口轻声说，“我们谈谈。”
魏若来点点头，随他走到屋外。夕阳西下，海面上波光粼粼，远处可见几艘渔船的影子。
“你们很幸运。”黄松递给魏若来一支烟，被他摆手拒绝后自己点上，“昨天刚有一队日军从这里撤离，否则我们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应你们。”
魏若来望着海面：“文件安全吗？”
黄松点头：“已经通过我们的渠道送往重庆了。不过...”他吐出一口烟，“有一件事我很困惑。”
“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联络方式和地点的？”黄松的目光变得锐利，“这个联络点是最高机密，就连重庆方面也不知道。”
魏若来沉默片刻，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章。黄松接过铜章，仔细查看后，脸色微变。
“这是...‘教授’的信物。”他压低声音，“你是他的人？”
“曾经是。”魏若来收回铜章，“在柏林时，我为他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他撤回国内，给了我几个紧急联络点。”
黄松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教授’三个月前已经在上海牺牲了。”
魏若来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恢复平静：“我知道。”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海浪声阵阵传来。
“那么，你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黄松最终问道。
“顾医生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等他的伤势稳定，我们就去香港。”
黄松摇头：“香港现在很危险。日本人控制了大部分进出渠道，你们一露面就会被捕。”
“我们必须去。”魏若来语气坚定，“那些文物证据必须公之于众。”
黄松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可以安排你们从海上走。三天后有一艘渔船会前往香港，船主是我们的人。”
“谢谢你。”
黄松摆摆手：“不必谢我。‘教授’生前帮过我们很多，这点忙是应该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小心你身边的人。”
魏若来皱眉：“什么意思？”
“我们收到情报，你们中间有日本人的眼线。”
“周明已经死了。”魏若来说。
黄松摇头：“不是那个年轻人。情报显示，眼线是更早就在你们身边的人。”
魏若来的心沉了下去。如果黄松的情报准确，那么眼线只可能是安德森或德国机组人员中的某一个。
当晚，魏若来守在顾魏床边，思绪纷乱。顾魏在午夜时分醒来，因疼痛而微微呻吟。
“需要止痛药吗？”魏若来立即俯身询问。
顾魏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们...在哪里？”
“广东的一个渔村，很安全。”魏若来为他倒了杯水，“东江纵队的人在保护我们。”
顾魏喝了几口水，精神稍好：“那些文件...”
“已经送出去了。”魏若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实情，“但黄政委告诉我，我们中间可能有日本人的眼线。”
顾魏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谁？”
“不确定。可能是安德森，也可能是机组人员中的某一个。”
顾魏沉思片刻：“不会是安德森。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在南京大屠杀期间冒着生命危险救助中国难民。”
“那么就是德国人了。”魏若来皱眉，“但为什么呢？”
“穆勒...”顾魏轻声说，“记得吗？是他坚持要按原计划飞往香港，即使知道那里有危险。”
魏若来回想起来，确实如此。当时穆勒的态度十分坚决，几乎不给他们讨论的余地。
“如果他真是眼线，为什么不在飞行途中就动手？”魏若来提出疑问。
顾魏的眼神变得深邃：“因为他的任务可能不是杀死我们，而是确保我们——或者说那些文件——到达某个特定地点。”
魏若来顿时明白了：“香港。日本人在那里布置了陷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魏若来立即熄灯，悄声移动到门边。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看来有人对我们的谈话很感兴趣。”顾魏轻声说。
第二天清晨，魏若来找到黄松，将昨晚的发现告诉他。
“我会加强警戒。”黄松承诺，“同时加快安排你们离开。明天晚上就有一艘船，比原计划提前两天。”
“船员可靠吗？”
“绝对可靠。”黄松肯定地说，“船主老陈的儿子死在日本人的轰炸中，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
当魏若来回到住处时，发现顾魏已经起身，正在尝试活动受伤的手臂。
“你不应该乱动。”魏若来责备道。
顾魏微微一笑：“医生最不擅长的就是听从医嘱。”他的气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走动时仍会因疼痛而皱眉。
“明天晚上我们坐船去香港。”魏若来告诉他。
顾魏点头，然后突然问：“若来，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这一切。”顾魏望向窗外，“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可能还在上海的租界里过着相对安全的生活。”
魏若来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看着窗外忙碌的渔民：“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顾魏转头看他，眼神复杂：“即使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即使如此。”
两人目光交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就在这时，安德森匆匆跑来，打破了这一刻。
“穆勒不见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早上没人见过他！”
魏若来和顾魏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黄松立即组织搜索，但穆勒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
“他一定去通知日本人了。”黄松判断，“我们必须立即转移。”
整个村庄顿时进入戒备状态。村民们在游击队员的指挥下开始收拾必需品，准备撤往山中的临时营地。
魏若来和顾魏被安排先行转移。在两名游击队员的护送下，他们沿着山路向深山行进。顾魏的伤势使他们的速度很慢，魏若来几乎是一路搀扶着他。
“如果穆勒带日本人来，村民们怎么办？”顾魏担忧地问。
一名游击队员回头答道：“放心，我们有应对计划。日本人来了只会扑个空。”
山路崎岖，顾魏的体力很快耗尽。他们不得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暂作休息。
“你们先走吧。”顾魏对魏若来说，“我只会拖累大家。”
“不可能。”魏若来断然拒绝，“我说过，我们会一起到达香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枪声。两名游击队员立即警觉起来。
“是村子方向！”其中一人说。
另一人侧耳倾听：“交火很激烈，日本人来得比预期快。”
顾魏挣扎着站起来：“我们必须继续前进。”
他们走出山洞，沿着山路艰难前行。枪声越来越近，显然追兵正在向这个方向移动。
“这样逃不掉的。”一名游击队员判断，“我带你们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们改变方向，钻入一片茂密的竹林。在竹林深处，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入口，通向一个地下洞穴。
“这里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据点。”游击队员点燃油灯，照亮了这个不大的空间。洞内储存着一些粮食和武器，甚至还有简单的医疗用品。
“你们在这里等待，我去探查情况。”游击队员说完，便离开了洞穴。
另一名游击队员守在洞口，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魏若来帮助顾魏躺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检查他的伤势。幸好，伤口没有再次开裂。
“如果我们逃不过这一劫...”顾魏轻声说。
“没有如果。”魏若来打断他，“我们一定会安全到达香港。”
顾魏看着他，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你总是这么固执。”
这个亲昵的举动让魏若来愣住了。在他记忆中，这是顾魏第一次主动触碰他，不带任何医疗目的。
洞外突然传来鸟鸣声，是三长两短。守门的游击队员松了口气：“是信号，安全了。”
不久后，黄松带着几个游击队员走进洞穴。
“日本人已经撤退了。”他报告好消息，“我们击毙了五个日本兵，俘虏了两个。穆勒也在其中。”
魏若来和顾魏都吃了一惊。
“他受伤了，但无生命危险。”黄松继续说，“他承认自己是日本特务，任务是确保你们带着文件到达香港的陷阱。”
“那么文件...”顾魏急切地问。
“安全。”黄松微笑，“实际上，我们送出去的是复制品。真品还在我们手中。”
魏若来恍然大悟：“你们早就怀疑有内奸？”
黄松点头：“从接到你们的那一刻起。所以我们故意泄露假的行踪，引蛇出洞。”
顾魏松了口气，随即因疲惫而闭上眼睛。
“今晚好好休息。”黄松说，“明天我亲自护送你们去海边。船已经准备好了。”
夜幕降临，洞穴中只剩下魏若来和顾魏。油灯的光晕在石壁上跳跃，投射出摇曳的影子。
“到了香港后，你有什么打算？”魏若来轻声问。
顾魏没有立即回答。良久，他才开口：“开一家小诊所，过平静的生活。”他转头看向魏若来，“你呢？”
魏若来望着跳动的灯火，微微一笑：“或许我可以做你的助手。”
洞穴外，海浪声隐隐传来，像是遥远世界的回音。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明天永远是个未知数。但此刻，在这个隐蔽的洞穴中，两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丝对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