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来报的时候,我正站在院中。
风有点凉,吹得衣角翻了一下。他跑得急,声音压得很低:“西门又发现了箭,这次绑着一封信,落款是裴母。”
我没动。
“信呢?”
“在袖子里,不敢拆。”
我伸手。他立刻递过来。信封是暗褐色的,边角磨损,像是被药汁泡过。我抽出信纸,上面只有八个字:子时三刻,旧馆相见。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花押,但那笔迹细长匀称,带着一股阴柔的稳,一看就是常年写药方的人写的。
我知道地方在哪。
城西那间废弃医馆,十年前还挂着“济世堂”的匾,后来一场大火烧了半边屋子,再没人敢住。可它地下有密道,通着三条街口,最适合做暗线交接的地方。
我摸了摸袖中的折扇,抬脚就走。
路上没点灯,巷子窄,墙高,脚步声回荡得清楚。我故意放慢了步子,听后面有没有尾巴。什么都没有。看来裴母这次很小心,连盯梢的人都撤了。
到了医馆门口,门虚掩着,一缕光从缝里漏出来。我推门进去,堂屋中央摆着一张旧案几,炉火未熄,药壶咕嘟响着。
裴母坐在案后,一身素衣,头发用银簪挽起。她面前跪着个女人,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是那个医女。
上个月她在城南药铺当差,我拿一枚银锭让她帮我查批药材去向,顺便问了一句“裴党最近收不收人”。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被人抓了。
现在她跪在这里,脸色发青,嘴唇干裂,明显熬了很久。
裴母看见我进来,没起身,也没说话。她只是抬起手,把药壶盖掀开一条缝,热气冒出来,带着一股苦中带腥的味道。
“你来得正好。”她终于开口,声音像风吹纸片,“她说是你给的银锭,上面刻了个‘裴’字,所以她以为你是自己人。”
我笑了下:“哦?那她怎么不说,那枚银锭是我从裴党账房顺出来的?”
裴母眼神一冷:“账房?裴党的钱袋都由专人押运,每批银两都有铜印压花,从不允许私刻姓氏。你这手段太糙了,连个记号都不会打。”
“糙是糙了点。”我晃了晃折扇,“可偏偏她信了。你说她是蠢,还是你们管得太松?”
医女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恐:“我没有——!”
“闭嘴!”裴母一掌拍在案上,药碾震了一下。
屋里安静下来。
我往前走了两步,靠在柱子边:“你们裴党规矩大,我不懂。但我懂人心。她一个底层医女,突然有人塞她钱,说要投靠裴党,还提了‘逃婚’两个字——她能不想着捞一笔翻身?”
裴母盯着我:“所以你是故意害她?”
“不是我害她。”我摊手,“是你们让她活得太难。她想活命,只能赌一把。可惜她赌错了人。”
裴母缓缓站起身,走到医女面前,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刀刃薄如蝉翼。
“你知道泄露联络点的下场吗?”
医女浑身一颤,眼泪掉了下来。
我没拦。
下一秒,裴母却把刀尖转向我:“而你,楚昭,才是真正的祸根。”
她手腕一翻,刀插进案几,发出闷响。
“我儿子忙着在北狄周旋,你在城里搅局;我布的线一个个断掉,你在背后剪网。你以为你赢了?”
“我没想赢。”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还能乱成什么样。”
她冷笑:“那你今天可以看个够。”
她抬手,冲角落挥了下。两个黑衣人走出来,手里抬着一口箱子,放在地上打开——里面全是信件,有的烧了一角,有的被水浸过,但都能辨认出笔迹和印章。
“这些都是你动的手脚?”她问。
“一半是我,一半是你们自己人互相猜忌。”我走近箱子,随手翻了翻,“比如这封,说王铎已叛,寄给萧景珩副将,可字迹模仿得不像,反被怀疑是诈降计。再比如这封,说我要夜袭粮仓,结果时间写错了三个时辰——你们内部传令都对不上数,还好意思怪我搅局?”
裴母的脸色变了。
“你……早就知道这些信会互相矛盾?”
“我不是神仙。”我合上箱盖,“但我看得懂人。一个人要是总怕别人骗他,他就会自己先疯。你们现在就是这样。”
她咬牙:“那你今晚来,是为了看笑话?”
“我是来送东西的。”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正面朝下放在案上。
她看了一眼,没动。
“这是萧景珩写给心腹的密信副本。”我说,“内容很简单——‘裴仲渊既可用,则留之;若生异心,弃之如敝履。’”
她的手指抽了一下。
“他还说,等拿下京城,第一件事就是清查户部旧账,凡是参与伪造诏书的,一律灭口。”
“胡说!”她终于失声,“我儿为他夺位立下大功,他怎敢——”
“他怎不敢?”我打断她,“他本来就是个宫女生的儿子,靠你儿子帮他杀人、改诏、拉拢朝臣,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你现在告诉我,他会感激?还是会怕?”
她喘着气,站都站不稳。
“你……你想让我信你?”
“我不想让你信我。”我拿起折扇,轻轻敲了敲那封信,“我想让你明白,你现在杀我,只会让你儿子死得更快。因为一旦我死了,所有证据都会曝光——包括这封信,包括你们制毒的账本,包括你们在户部贪墨的每一笔银子。”
她瞪着我,眼眶发红。
“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你们内斗。”我直视她眼睛,“你们越乱,我就越安全。你们越团结,我才越危险。所以从今天起,我不动手,我就看着你们自己把自己撕烂。”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
“好啊。那你记住这句话——母亲要杀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碗药。”
她说完,转身走向药炉,揭开盖子,舀了一勺黑浆,慢慢倒进一只瓷碗。
“这药,二十年前我给你喝过一次。那次你没死。今晚,我会让你重新尝一遍。”
我看着她端碗走来,没动。
就在她离我还有三步时,外面传来一声瓦片轻响。
我们都停住了。
她回头看向屋顶。
我也抬头。
接着,一支箭破窗而入,钉在案几上,尾羽还在颤。
箭上绑着一张纸条。
我走过去取下,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东街口,寅时交货,迟则毙命。”
我看向裴母:“你的事还挺忙。”
她脸色铁青,猛地将碗砸在地上,药汁溅了一地。
“滚出去。”
“你不请我喝完?”我收起纸条,扇子一合,“多可惜。”
她盯着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下次见面,你必死无疑。”
我转身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停下。
“对了,那枚刻‘裴’字的银锭——”我回头笑了笑,“是我让人刻的。但你知道是谁接的活吗?”
她没说话。
“是你儿子三个月前安插在城南的钱匠。”我说,“他现在已经被我收了,每天给我送一份裴党进出账目。”
她整个人僵住。
我推开门,夜风灌进来。
“晚安,裴夫人。祝您——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