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兵打完盹,我们顺利进了都城。
谢琬坐上板车的时候还有点发愣,我推着车往前走,她忽然说:“你刚才拿瓶子吓人,其实里面早就空了吧?”
我没回头:“你觉得呢?”
“你要是真有那玩意儿,上回在密道就用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我笑了下:“聪明。瓶子里是井水加墨汁,晃一晃挺像那么回事。”
她哼了一声:“那你不怕他们拆穿?”
“怕。”我说,“但他们更怕万一不是假的。只要犹豫半秒,我就赢了。”
她不说话了,手指绕着玉珏的穗子转圈。
街面渐渐热闹起来,挑担的、吆喝的、牵驴的,混成一片。我拐进一条窄巷,绕了几道弯,停在一扇灰扑扑的门前。
门楣歪了,檐角塌了一半,墙皮剥得到处都是。
谢琬抬头看:“这是……?”
“我家。”我说,“以前住的地方。”
她瞪我:“这地方能住人?”
“能。”我用折扇撬了撬门闩,“当初一群饥民抢粮,我躲这儿活下来的。后来被他们烧过一次,没烧干净。”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我侧身挤进去,回头拉她。
屋里比外面还暗,灰尘厚得能写字。地上散着一堆算筹,断的断,裂的裂,像是被人踩过好几遍。
书架倒了,桌椅翻着,连床板都被掀起来扔到了墙角。
谢琬踢开脚边一根木棍:“有人来过。”
“早来了。”我走到书案前,拂了拂灰,“一个月前就来过了。那时候我还躺在边关养伤,他们趁机搜了一遍。”
她蹲下捡起一根算筹:“这些是你留下的?”
“嗯。我算东西不用纸,用算筹排阵。这根长三寸六分,代表一个变量。七百二十九根为一套,能推演一个人十年内的行动轨迹。”
她抬头看我:“你真这么神?”
“不神。”我冷笑,“只是别人以为没人会算,所以做事不留心。我一算,漏洞全出来了。”
她把算筹放回桌上,忽然指着抽屉:“那是什么?”
我走过去看。抽屉关着,但边缘不对劲——原本是平的,现在凸出一小截,像是强行塞回去的。
我用扇骨插进缝隙,轻轻一挑。
夹层弹开。
里面躺着一封信。
信封泛黄,没封口,正面写着三个字:给楚兄。
笔迹很熟。
我盯着看了两秒,没动。
谢琬问:“谁写的?”
“不知道。”我把信拿出来,在光下照了照,“先看看是不是陷阱。”
她皱眉:“还能有毒?”
“裴母喜欢在信纸上熏香,闻多了会做梦,梦里就把秘密说了。沈无咎也爱玩这套,把信藏在死人手里,等你去捡。”
她说不出话了。
我撕下一小角纸,在舌尖舔了舔。
她惊:“你干什么!”
“没事。”我把纸咽了,“没味,不是毒。墨是松烟老墨,二十年前的料。写字的人手稳,但第三笔转折有点抖,应该是右手腕受过伤。”
她猛地抬头:“母后……写字时手腕确实使不上力。”
我点头:“就是她。”
她一把抓过信,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我按住她手背:“别急。看完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展开信纸。
字不多。
第一行:昭儿,若见此信,带琬儿往皇陵取九州鼎图。
第二行:旧债未清,新局已布。信物在你手中,莫负所托。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鸾鸟印。
她盯着“琬儿”两个字,手指掐进纸里,眼泪直接砸下来,正好落在那个“琬”字上,墨迹微微晕开。
我伸手想拿回来,她却攥得更紧。
“她知道我会来。”她声音发颤,“她一直等着我……她没不要我……”
我没说话。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她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地流,肩膀一抽一抽的,但没哭出声。
我从怀里摸出水囊递给她。
她接过去,灌了一口,呛了一下,咳了两声,又把水囊递回来。
我拧上盖子,放在桌上。
“现在怎么办?”她问。
“去皇陵。”
“就这么去?”
“不然呢?等她再写一封?”
她低头看着信,忽然摇头:“不对。她为什么写给你?为什么不留给尚书府?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沉默两秒:“因为我认识她。”
她抬头。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我是病弱书生吗?可没人问我,怎么一个快死的人,能在饥民围村时活下来,还能反杀?”
她盯着我。
“因为我不该活。”我说,“先皇后救过我。那时候我刚穿过来,倒在乱葬岗,高烧不退。是她路过,命人把我抬进宫外别院,亲自煎药。我在那儿住了三个月,活了下来。”
她睁大眼。
“她知道我不是普通人。我提过未来的事,算过天象,甚至画出过火器图纸。她没当我是疯子,反而说‘此子可用’。后来她被废,临走前给我留了块令牌,说将来若有变故,可持令入宫密道。”
她声音轻了:“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不确定。”我说,“但我猜过。你身上有和她一样的香,是宫里特制的沉霜露。你说话时有个习惯,说到关键处会抿一下嘴,和她一模一样。再加上玉珏现世,裴党反应太大,明显不是冲你父亲来的。”
她低头看信。
“她叫我‘昭儿’。”我指了指开头,“不是‘楚公子’,不是‘先生’,是昭儿。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叫。而且这封信藏在夹层里,不是随便放的。她知道我会回来,也知道我会找。”
她终于把信叠好,递给我。
我接过,塞进怀里。
“所以……我们现在就去皇陵?”
“不行。”我说,“白天去是送死。皇陵守卫比城门严十倍,巡逻队一刻不停。咱们得等晚上。”
“那去哪儿?”
“找个地方歇脚。”我说,“你也累了,伤口还没好利索。”
她摇头:“我不累。”
“你不累,但我累。”我揉了揉肩头,“刚才在城门口绷着劲,现在骨头都快散了。你总不能让我拄拐去皇陵吧?”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
“你还知道累?”她说,“刚才拿个空瓶子吓人的时候,挺精神啊。”
“那不一样。”我说,“装狠不费力气,装死才累。”
她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住。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我们同时静下来。
脚步没进来,只听外面有人嘀咕:“这户人家早没人了,门怎么开着?”
另一个声音:“管他呢,赶紧走,巡查快到了。”
脚步声远去。
我松了口气,走到窗边,透过破纸往外看。
两个巡街的差役,背影已经走远。
“这地方不能久待。”我说,“他们查得勤,再来一趟就得发现我们。”
她站起来:“那走吧。”
我点点头,正要出门,忽然弯腰从地上捡了根完整的算筹。
递给她。
“拿着。”
“干嘛?”
“你母后留下的东西,从不会白费。”我说,“这根算筹没断,说明它还有用。说不定哪天能帮你活命。”
她接过,捏在手里,指尖摩挲着刻痕。
“你说……她到底想让我们找到什么?”她问。
“不知道。”我说,“但既然她让你来找我,那就说明——这件事,非我不可。”
她看着我,眼睛亮了一下。
我转身拉开门,阳光照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走吧。”我说,“别让她等太久。”
她跟上来,站在我身边。
街上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扑在墙上。
她忽然说:“楚昭。”
“嗯。”
“如果……她是故意被废的呢?”
我没回答。
她看着我:“如果这一切,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呢?”
我停下脚步。
袖子里的手慢慢握紧。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她的手指还搭在玉珏上,算筹贴着掌心,温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