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如浸透了浓墨的油布，严严实实裹住了外门杂役处。丁字房内，劣质油脂灯豆大的火苗在破陶碗里苟延残喘，投下昏黄摇曳、鬼影幢幢的光晕。空气凝固着汗臭、馊味、草席霉烂的腐朽气息，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淤泥。鼾声、磨牙声、压抑的咳嗽声，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阿宁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白日里繁重劳役积累的酸胀深入骨髓，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疲惫的神经。他闭上眼，白日里赵虎那怨毒的目光、管事助手刻薄的呵斥、还有工分榜上那冰冷的数字，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里盘旋。胸口琉璃碎片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热悸动，却难以驱散这环境带来的窒息般的压抑。
这压抑，不仅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深处被这方寸囚笼碾磨的孤寂。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几步外，张翠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的草铺上，那双平日灵动的杏眼此刻空洞地望着屋顶漏进来的惨淡星光，小脸上写满了麻木的绝望。更远处，李石那如同岩石般沉默的身影侧躺着，背脊绷紧的弧度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杂着胸口碎片那温热的悸动，再次涌上喉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片死水里，几颗同样快要熄灭的火星。
“咳……”阿宁清了清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嗓子，声音不大，却在沉闷的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
几道疲惫麻木的目光下意识地投了过来，带着茫然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阿宁搓了搓沾着泥巴的手指，模仿着落尘镇老槐树下周老头那副神神秘秘、又带着点狡黠的腔调，只是声音嘶哑，努力想提起点精神：“那个……你们……想不想听个新鲜的？就讲那‘铁臂仙师’……后来闯‘虚空迷城’的事儿？”
“虚空迷城？”张翠空洞的眼睛里，微弱地亮起一丝好奇的火星，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被风一吹，“是……是内门仙师们去的地方吗？”
李石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阿宁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馊味霉气的空气呛入肺腑。他努力回忆着周老头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样子，自己也不自觉地比划起来：“那可不是寻常地界！传说啊，在九天罡风刮不到、九幽地火烧不着的虚无夹缝里，悬着一座……嗯……一座用‘星辰精金’和‘空间碎片’垒起来的巨城！大得没边儿！里面迷宫重重，机关遍地，还有……还有会飞的铁傀儡看守！厉害着呢！”
他故意顿了顿，吊着胃口。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汗水混着尘土勾勒出他专注讲述的轮廓。奇妙的是，当他开始沉浸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时，胸口琉璃碎片的温热感骤然变得清晰而活跃！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奇异安抚和共鸣的力量，如同水波般以他为中心，极其隐晦地荡漾开来，悄无声息地抚过这方狭小污浊的空间。
张翠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朝阿宁这边挪了挪，小声追问：“铁臂仙师去那儿干嘛？多危险啊！”
“为啥？”阿宁一拍大腿（模仿周老头的动作），眼睛瞪圆，“为了救人！救他一个被大魔头抓走的……呃……红颜知己！”他努力把“女朋友”转化成墟界能理解的词汇，“那魔头可了不得，叫什么‘虚空领主’，能操控空间碎片，把人关在迷城最深处！铁臂仙师能看着不管？他穿上那身薄如纱、坚逾精钢的‘仙甲’，背后‘风火轮’一喷火……”
阿宁双手猛地向后一伸，口中模仿着“咻——轰隆隆！”的音效，动作幅度颇大，引得草铺吱呀作响。
“嗖的一下，比最快的飞剑还快！直接就撞进了那虚空迷城的大门！”
他讲得绘声绘色，将“钢铁侠”勇闯高科技堡垒的桥段，巧妙地嫁接到了这个修真世界的框架里。星辰精金铸造的通道、闪烁符文陷阱的走廊、喷吐能量光束的守卫傀儡、还有那如同活物般扭曲变幻的空间迷宫……在他嘶哑却充满激情的声音描述下，变得栩栩如生，充满了光怪陆离的惊险和刺激！
胸口琉璃碎片持续散发着温润的共鸣波动，这股波动似乎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不仅让阿宁的叙述更加流畅、感染力更强，更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牵引着听众的心神，让他们更容易沉浸到那个想象的世界中去。
张翠听得入了迷，小嘴微张，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紧张的光芒，随着阿宁的讲述，时而紧张地攥紧衣角，时而发出低低的惊呼，已经完全忘了身处这肮脏破败的丁字房。
更令人惊讶的是李石！
他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转过了身，那张黝黑木讷、如同岩石雕刻的脸上，眉头紧锁，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阿宁手舞足蹈的身影！那潭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波澜！当阿宁讲到铁臂仙师为了躲避一道致命的能量光束，操控风火轮在狭窄的合金通道里做出一个惊险至极的“铁板桥”式滑行时，李石的嘴角，竟然极其罕见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弧度极小，转瞬即逝，但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一个被纯粹的冒险故事和英雄气概所点燃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王浩靠坐在墙角的阴影里，破碎镜片后的目光没有盯着阿宁，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房间的变化。他清晰地“看”到：随着阿宁的讲述，原本弥漫在房间里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麻木，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那些原本蜷缩在各自角落、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杂役弟子，此刻都不自觉地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亮，身体不自觉地朝阿宁的方向倾斜。整个丁字房的气氛，从一潭绝望的死水，悄然变成了一锅被故事火焰逐渐煮沸的热汤！
“……眼看就要被那虚空领主放出的‘空间漩涡’吸进去了！”阿宁讲到高潮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命悬一线的紧张，“铁臂仙师心口那颗‘雷霆铁心’猛地爆发出刺眼的蓝光！滋啦啦——！一道水桶粗的闪电，从他掌心轰出！硬生生把那漩涡给劈散了！趁着这空档，他一把抓住那姑娘……”
他故意又停住，目光扫过已经完全被吸引的张翠，扫过嘴角残留着笑意痕迹的李石，扫过周围那一双双在昏暗中闪烁着渴望光芒的眼睛。
“后来呢？阿宁哥！快说啊！”张翠急得直晃他的胳膊。
李石虽然没有出声，但那沉静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无声的催促。
其他几个杂役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巴巴地看着阿宁。
阿宁嘿嘿一笑，学着周老头的样子，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这动作引得张翠噗嗤一笑），慢悠悠道：“后来？自然是英雄救美，踩扁了那虚空领主，然后……然后抱着美人，踩着风火轮，‘嗖——’的一声，冲出那迷城，逍遥快活去喽！”
“哇！太好了！”张翠忍不住拍手低呼，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仿佛自己就是那被救出的姑娘。
李石虽然没说话，但那沉静的眼睛里也漾开了一抹轻松的笑意，紧绷的背脊似乎都放松了些许。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带着满足的叹息和轻笑。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上，此刻竟都浮现出久违的、生动的表情。
就在这时，王浩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投入热汤的一块冰，在角落里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时间。铁臂仙师从进入迷城到救出目标，总耗时几何？遭遇陷阱频率？能量核心输出功率峰值与持续时间？”
这冰冷精准、如同解剖故事的问题，瞬间让沉浸在英雄浪漫里的众人一愣。
阿宁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王浩在用他的方式参与！他咧嘴一笑，带着点狡黠：“王浩你小子，尽问些没劲的！不过嘛……按铁臂仙师后来跟人吹嘘，从撞门到出来，拢共也就……嗯……一顿饭的功夫！陷阱？那玩意儿跟下雨似的，躲都躲不完！至于他那铁心爆发？嘿，听他说，差点把自个儿都烤糊了！”
这带着调侃的回答，又引起一阵压抑的轻笑。王浩推了推破碎的镜片，嘴角也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不再追问。
故事讲完，余韵未消。
张翠意犹未尽，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阿宁：“阿宁哥，明晚……明晚再讲一个吧？讲铁臂仙师去打‘深海巨妖’好不好？”
李石虽然没开口，但那沉默注视的目光，也充满了期待。
其他杂役弟子也纷纷投来渴望的眼神。
阿宁看着这一张张被故事短暂点亮的面孔，心中那因环境带来的冰冷孤寂感，第一次被一股微弱的暖流驱散。他用力点头：“成！明晚讲巨妖！保管比这迷城还带劲！”
熄灯的梆子声如同丧钟，终于还是粗暴地撕裂了这短暂的温馨。房间重新陷入黑暗，鼾声磨牙声再次成为主角。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第二天清晨，刺耳的梆子声炸响。
阿宁和王浩挣扎着起身，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苦役。刚拿起那沉重的引泉竹筒，一只沾满泥土、布满老茧的手伸了过来。
是李石。
他沉默地从阿宁手中接过那根最粗最沉的竹筒，扛在自己虬结肌肉的肩膀上，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看了阿宁一眼，没有任何言语，转身便大步走向山涧引水处。
“阿宁哥，王浩哥，你们那两垄草根部的线虫俺瞅见了，顺手帮你们撒了点苦艾灰！”张翠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她像只灵巧的小鹿，已经在自己田里忙活开了，还不忘朝他们这边挥了挥沾着药粉的小手，“放心，不耽误俺的活儿！”
更让阿宁和王浩惊讶的是，另外两个平日里几乎没说过话的年轻杂役，在路过他们田边时，也极其快速、隐蔽地帮他们拔掉了几丛刚冒头的顽固杂草，动作麻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阿宁全身！他看着李石扛着竹筒远去的沉默背影，看着张翠在田垄间跳跃的灵巧身影，看着那两个无名杂役留下的几处被清理干净的痕迹……胸口琉璃碎片的温热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温暖，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
王浩推了推破碎的镜片，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这一切，如同记录着精确的数据流。他低声对阿宁道：“群体行为模式改变。互助行为出现频率，较故事讲述前，提升百分之三百七十。孤立指数，显着下降。”
阿宁没太听懂那些数字，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
故事，不仅仅是故事。
它是黑暗中的火把，照亮了彼此的脸庞，驱散了孤寂的寒冷。
它是泥沼里的藤蔓，让几株快要溺毙的杂草，本能地缠绕在一起，共同对抗下沉的命运。
它是落尘镇老槐树下，那个佝偻身影“以言聚缘”的种子，在这最贫瘠的土壤里，悄然发出了第一缕稚嫩的芽。
阿宁握紧了手中轻了一截的木瓢，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内门山峰。
脚下的路依旧泥泞，前方的压迫依旧沉重。
但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和王浩的身后，多了几道沉默却坚实的影子。
这影子，是信任，是认同，是黑暗中彼此扶持的一点微光。
这微光，或许微弱，却足以让他们在这名为“丁字序列”的囚笼里，挺直脊梁，走得更远。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和草木清气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味道。他弯腰，将木瓢伸入聚灵水桶。桶里，倒映着初升的朝阳，也倒映着他眼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