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在冰冷的海底挣扎了无数岁月，终于得以浮出水面。
剧痛，是回归身体掌控权的第一个信号。双臂骨骼寸断的刺痛，五脏六腑移位的闷痛，尤其是丹田处那枚濒临破碎的金丹传来的、仿佛要将神魂都撕裂的抽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
厉飞雨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混沌金光黯淡，充满了血丝与难以掩饰的虚弱。入目所及，是陌生的青灰色石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与精纯的灵气，显然是一处精心布置的疗伤静室。
他没死。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心神微微一松，但随即，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苍狼骑毁灭性的冲锋，队友们接连陨落的惨状，自己搏命一击后的重创濒死，以及……那一道清冷如月、煌煌如日，瞬息间绞杀数十狼骑，逼退金丹后期大法士的绝世剑光！
还有……那道惊鸿一瞥的素白身影。
是她吗？
那个名字，那个曾经在天南之地，与他有过短暂交集，却在他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女子。那个出身黄枫谷，被誉为天南修仙界百年不遇的奇才，身负特殊体质，清冷高华，宛如月宫仙子的——南宫婉。
可……那道剑光的威力，分明是元婴层次！南宫婉当年离开天南时，不过筑基后期，即便天赋异禀，数十年过去，能凝结金丹已属不易，怎会拥有如此恐怖的修为？
就在他心绪翻腾，惊疑不定之际，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身影，沐浴在从门外透进的微光中，缓步走了进来。
依旧是那一袭胜雪的白衣，纤尘不染，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愈发清冷、高华的气质，宛如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又似广寒宫中孤悬的明月，令人不敢直视，心生敬畏。
她的容颜依旧绝美，却比记忆中更多了几分疏离与淡漠，眉宇间仿佛凝结着一层无形的冰霜。周身气息渊深似海，虽已极力收敛，但那自然流露出的凛然剑意，却如同无形的锋芒，刺得厉飞雨肌肤生寒，神魂悸动。
金丹后期巅峰！
厉飞雨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绝不会感知错，此刻的南宫婉，修为赫然已达到了金丹期的极致，只差那临门一脚，便可尝试凝结元婴，成为真正俯瞰众生的元婴老祖！
这修炼速度……简直骇人听闻！即便是在这资源远胜天南的大晋，也堪称绝世妖孽！
南宫婉的目光，清冷如昔，落在了石榻上狼狈不堪、气息萎靡到了极点的厉飞雨身上。当她的视线扫过他破碎染血的青袍，扭曲变形的双臂，尤其是感应到他丹田内那枚布满裂痕、几乎溃散的金丹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秋水眸子里，极其罕见地，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这丝讶异，并非源于他为何在此，更像是……认出了他这身伤势背后所代表的某种特质，或者说，认出了他这个人本身。
四目相对。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厉飞雨喉咙干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南宫师叔”？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莫说师叔，便是称一声“前辈”也绝不为过。直呼其名？似乎又显得过于唐突。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难言，始于一场意外的纠葛，而后便是长久的分别，谈不上深厚情谊，却也绝非陌路。
最终，还是南宫婉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如同玉石轻击：“你的伤，很重。金丹裂痕，非寻常丹药可愈。”
她的话语直接点明了厉飞雨最核心的伤势，显然刚才那一眼，已将他体内情况洞察得七七八八。
厉飞雨压下心中的波澜，勉力扯出一个算是笑容的表情，声音沙哑虚弱：“多谢……南宫仙子救命之恩。”他选择了这个相对中立的称呼。
南宫婉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目光却并未移开，依旧停留在他脸上，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片刻后，她才再次开口，语气平淡：“举手之劳。追杀你们的，是幕兰‘黑水部’的苍狼骑，领队者兀骨，在草原上凶名不小。你能在其追杀下支撑到我来，已属不易。”
她的话语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无褒贬之意，但厉飞雨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探究。她似乎对自己能在那等绝境下存活，并引得兀骨亲自追杀，感到一丝好奇。
“侥幸而已，若非仙子及时出手，厉某早已身死道消。”厉飞雨苦笑一声，没有细说当时的惨烈，转而问道，“不知与晚辈同行的雷朔队长他们……”
“那个用雷锤的汉子，与另一人，也侥幸未死，在隔壁疗伤。”南宫婉淡淡道，“你的小队，只余你三人。”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确认，厉飞雨心中依旧一沉，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凉与无力感。冯山、柳青、鬼鸠……那些并肩作战不过数月的面孔，如今已天人永隔。
他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看向南宫婉：“仙子为何会出现在北境战场？而且……”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方才那道剑光，威力惊天，似是元婴手段……”
这是他最大的不解。南宫婉修为虽已是金丹巅峰，但方才那煌煌剑光，分化万千，绞杀狼骑如割草芥，其中蕴含的剑意与力量层次，分明超出了金丹期的范畴！
南宫婉闻言，清冷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并不意外他有此一问。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静室的窗边，望向外面镇岳城那高耸的城墙与流转的阵法光华，背影孤直，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寂寥。
“我如今，在‘掩月宗’修行。”她背对着厉飞雨，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此行北境，是奉宗门之命，前来历练，并协助仙盟稳定战线。”
掩月宗！
厉飞雨心中一震。这可是大晋皇朝境内，仅次于那几个超级宗门的顶尖大派之一，以剑道和冰系神通着称，门规森严，实力深不可测！南宫婉竟加入了掩月宗！难怪其修为进展如此神速，且有如此惊人的剑道造诣！
“至于那道剑光……”南宫婉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目光再次落在厉飞雨身上，“并非我自身之力。乃是师尊赐下的一道‘剑符’，蕴含其一丝本源剑意，可激发三次，相当于元婴初期剑修全力一击。方才，是第一次使用。”
原来如此！
厉飞雨恍然，心中却并未感到轻松。即便只是剑符，能承载元婴剑修的本源剑意，并交由南宫婉使用，也足见其在掩月宗内地位之高，深受师门看重！那位赐下剑符的师尊，恐怕至少也是一位元婴中期，甚至后期的大剑修！
“掩月宗……恭喜仙子得入名门，大道可期。”厉飞雨由衷说道。无论过往如何，南宫婉能在大晋有此际遇，他心中是为其感到高兴的。
南宫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祝贺。她看着厉飞雨，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还加入了仙盟征战？”
她的问题，终于触及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指向了分别之后，彼此的经历。
厉飞雨心中一叹，知道有些事无法回避，但也绝不能全盘托出。他略一沉吟，避重就轻道：“晚辈当年离开天南后，辗转流落至乱星海，历经一些磨难，侥幸结丹。后来因一些变故，通过古传送阵，意外回到了天南，却又因缘际会，来到了这大晋北境。为获取修行资源，治疗暗伤，故而加入了仙盟。”
他的话语半真半假，隐去了云梦韩家、黑煞教追杀、虚天残图以及元瑶等最关键的信息，只勾勒出一个散修艰难求存、最终回归故土附近的大致轮廓。
南宫婉静静地听着，清冷的眸光仿佛能洞彻人心，但并未深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亦如此。
“原来如此。”她淡淡应了一句，不再多问。
静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故人重逢，本该有诸多话语，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巨大的修为差距，是数十年的光阴隔阂，是各自截然不同的经历与道路。往昔那点微妙的联系，在现实的巨壑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良久，南宫婉开口道：“你且在此安心养伤。此地是镇岳城仙盟设立的‘回春阁’，安全无虞。你金丹之伤，寻常丹药难治，若要兑换‘玉液还丹’，所需功勋不菲。”她似乎对仙盟的兑换体系颇为熟悉。
“晚辈明白，多谢仙子告知。”厉飞雨点头。
南宫婉不再多言，转身，白衣胜雪的身影向着静室外走去，步履从容，清冷依旧。
在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清冷的话语：
“活着，才有未来。”
话音落下，她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冽幽香，以及满室的寂静。
厉飞雨躺在石榻上，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心中五味杂陈。
南宫婉的出现，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月光，不仅救了他的性命，也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彼此之间那已然巨大的差距。金丹后期巅峰，掩月宗高徒，身负元婴剑符……她已站在了他需要仰望的高度。
而自己，重伤濒死，金丹破碎，前路茫茫。
一股强烈的紧迫感与不甘，自心底涌起。
他缓缓闭上双眼，开始全力运转《混元功》，引导着静室内精纯的灵气与药力，小心翼翼地滋养着那布满裂痕的金丹。
无论如何，先活下去。
然后，变得更强！
南宫婉的出现，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如今的狼狈，也点燃了他心中那份从不曾熄灭的斗志。
故人已乘风，吾辈岂能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