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裹挟着蝉鸣，一波波涌进青瓦巷低矮的院落，却未能驱散苏家此刻弥漫的、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与更深沉忧虑的复杂气氛。
那封来自区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此刻正被李春燕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纸张是崭新的，带着油墨的清香，上面鲜红的印章和清晰的“录取”二字，像两簇小小的火苗，灼热地烫着她的掌心，也照亮了她因常年操劳而显得憔悴的脸庞。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眼眶却早已湿润，喃喃地重复着：“考上了……真的考上了……咱们光光，争气啊！”
晓光站在舅妈身边，小脸也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她努力想表现得平静些，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的、如同碎钻般的光芒，泄露了她内心的澎湃。她记得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深夜，记得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记得每一次解开难题后的豁然开朗，也记得张老师鼓励的目光和那幅贴在课桌角的“舅舅超人”画带给她的力量。这一刻，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找到了归宿，化作了这张薄薄通知书上沉甸甸的分量。
苏卫东刚从外面回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听到这个消息，他愣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从嫂子手里近乎虔诚地接过那张通知书。他那双布满粗茧、曾挥拳相向的大手，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仿佛怕弄皱了一般。他识字不多，但“苏晓光”和“录取”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他抬起头，看向晓光，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骄傲，有欣慰，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在他沉寂了半年的心湖中，再次激荡起强烈的涟漪。他咧开嘴，想笑，嘴角的弧度却有些僵硬，最终只是重重地说了一句：“好！光光，好样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连一向懵懂的苏卫民，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他放下手中正在缠绕的彩线，凑到二哥身边，踮着脚，好奇地看着那张纸，然后仰起脸，对着晓光，露出了一个他标志性的、带着点茫然却纯然的笑容，含糊地“啊”了两声。
然而，这份几乎要将屋顶掀开的喜悦，并没能持续太久。当最初的激动慢慢平复，现实的冰冷触角，便悄无声息地缠绕了上来。
苏建国是家里最后一个仔细看通知书的。他刚从工地回来，一身尘土，连呼吸都带着疲惫的粗重。他接过那张纸，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得极其缓慢，极其仔细。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通知书的附页上——那里，清晰地罗列着入学需要缴纳的各项费用。
学费、书本费、校服费、住宿费（因为学校离家远，晓光可能需要住校）、杂费……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个对于苏家而言，堪称天文数字的金额。
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根根无形的针，扎进苏建国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他捏着通知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眉头，不受控制地、深深地锁在了一起，形成一个沉重的“川”字。那眉头里，锁着的是这半年来，他独自扛着水泥包，在尘土飞扬中透支体力换来的微薄收入；锁着的是李春燕日夜不停地缝纫、摆摊，一分一毛积攒起来的辛苦钱；锁着的是苏卫民糊了无数个纸盒，才换来的一点零碎补贴。
这个家，刚刚因为卫东的归来，才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尚未完全从之前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所有的进项，刨去最基本的生活开销、苏建国必须的药费、以及偶尔需要打点狱中卫东的零花钱，几乎所剩无几。如今，这突如其来、数额巨大的学杂费，像一块巨大的陨石，轰然砸落，将他心中刚刚因为女儿（他早已将晓光视如己出）争气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几乎砸灭。
客厅里（如果那间兼做吃饭、会客和卫民活动区域的屋子可以被称为客厅的话）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先前洋溢的喜悦，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被一种更为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所取代。
李春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和捏得发白的手指，心里咯噔一下，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担忧覆盖。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我们再想想办法”，或者“我去多接点活”，但看着建国那仿佛一夜之间又增添了许多白发的鬓角，和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苏卫东也沉默了下来。他紧紧攥着拳头，刚出狱的他，尚未找到稳定的活计，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往何处使。一种无力感和愧疚感，再次席卷了他。他知道，大哥的肩膀，已经快要被压垮了。
晓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气氛的变化。她看着大舅紧锁的眉头，看着舅妈欲言又止的担忧，看着二舅沉默攥紧的拳头，她心中的喜悦也一点点冷却下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一种熟悉的、名为“拖累”的感觉，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考上重点初中的荣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良久，苏建国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依旧盯着那张通知书，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数字一个个抠下来。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作为这个家顶梁柱必须面对的事实。
然而，这句话，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投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光靠他扛水泥，靠卫民糊盒子，靠春燕缝缝补补……真的能凑齐这笔钱吗？喜悦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尽，更深的忧虑和对于未来的不确定，已经如同浓重的阴影，笼罩在这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家庭上空。晓光的升学，成了一道摆在所有人面前，必须跨越，却又看似难以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