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锚定仪式,还有十八小时。
新希望城地下八百米,中央控制室内,雷娜盯着全息投影上不断刷新的数据流。那些代表同盟各文明状态的指示灯,正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毁灭,是“通讯断绝”。那些文明切断了与人类联邦的所有联系,像沉船前抛弃最后的重物。
“艾尔达灵族,通讯频道保持静默已超过六小时。”
“索林虫族理智派集群,最后信号停留在四光年外。”
“卡拉克文明……刚刚发来最后一条信息。”
技术官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调出那条信息,翻译器将其转化为冰冷的中文字符:
“致人类联邦:基于生存概率计算,我方决定启动‘文明冻结’程序。所有个体意识将上传至集体网络,物理形态进入绝对零度封存。预计冻结期:十万年。若十万年后威胁解除,我们将苏醒。祝你们逃亡顺利。——卡拉克最高议会,绝笔。”
冻结十万年。
不是投降,不是逃亡,是一种近乎自杀的终极防御——把整个文明变成一座冰封的墓碑,赌十万年后敌人已经离开,或者宇宙已经遗忘。
“还有谁?”雷娜问,声音嘶哑。
技术官快速扫描列表:“目前保持通讯的文明还有……七个。其中四个是尚未被低语者直接威胁的偏远文明,两个是刚刚加入同盟不到十年的新生文明,还有一个是……”
他停顿了一下。
“是什么?”
“艾尔达灵族的……一支分裂舰队。”技术官调出数据,“准确说,是塞拉莉安使者个人名义率领的‘守望者’编队。她们没有听从母星‘全员撤回核心防御圈’的命令,擅自脱离了灵族主力舰队。”
雷娜猛地抬头:“位置?”
“一点二光年外,正向太阳系方向跃迁。预计抵达时间……二十二小时后。”
锚定仪式完成后的四小时。
雷娜立刻调出通讯面板,输入最高权限密码,直接呼叫塞拉莉安的私人频道。信号在虚无中穿梭了七分钟——这是两点二光年的距离带来的延迟。
七分钟后,全息投影亮起。
塞拉莉安的身影出现了,但和上次会议时截然不同。她银白色的长发有几缕变成了焦黑色,像是被火焰燎过。身上的灵能长袍有多处破损,露出下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护甲——那是灵族最精锐的“神圣守卫”才配备的战斗装备。
她身后不是灵族优雅的舰桥,而是一个堆满武器和仪器的狭小舱室。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外面正在快速后退的星空,以及星空背景上,那些不断闪烁的爆炸光点。
“雷娜元首。”塞拉莉安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我猜你会联系我。”
“你在做什么?”雷娜直截了当,“灵族母星的命令是全员撤退,你为什么要带着舰队往太阳系来?”
塞拉莉安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说:“五十年前,人类远征军前往银心时,有一个灵族长老在议会上说过一句话——‘让那些短命种去送死吧,他们的牺牲可以为我们争取时间。’”
她顿了顿:
“我当时反对这个说法。不是出于道德,是出于实用主义——我认为如果每个文明都这样想,同盟迟早会从内部崩溃。但大多数长老支持他。所以最终,灵族只提供了最低限度的技术支持,看着你们四千三百万人走向银心战场。”
舱室震动了一下,可能是遭遇了空间湍流。塞拉莉安稳住身形,继续说:
“你们活着回来了。虽然代价惨重,但你们带回了低语者本体的坐标,带回了关键的情报,为整个同盟争取了五十年时间。”
“这五十年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时灵族派出了主力舰队和你们并肩作战,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我们会不会有机会在低语者完全苏醒前,就摧毁它的锚点?”
她看着雷娜,灵能辉光在眼中流转:
“我永远得不到答案了。但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雷娜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所以‘守望者’编队的三百艘战舰,一万两千名灵族战士——全部是自愿留下的。”塞拉莉安调出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灵族文字的名字,“我们没有背叛母星,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战斗方式。”
她身后的舱门滑开,几个灵族战士走了进来。她们都穿着战斗护甲,身上带着伤,但眼神坚定。
“这是伊瑟拉,我们的首席工程师。”塞拉莉安介绍,“她能在三分钟内重组一艘战舰的能量矩阵。”
一个年轻的灵族女性点头致意,她的一只眼睛是机械义眼,闪着淡蓝色的光。
“这是凯兰,战术指挥官。她参加过二十七次对低语者的突击行动。”
另一个看起来更年长的灵族女性行了个战斗礼,她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伤疤——那是低语者的精神污染留下的永久印记,无法用灵能修复。
“还有她们所有人。”塞拉莉安指向舱室外,“一万两千个认为‘逃跑可耻’的傻瓜。”
雷娜感到喉咙发紧。她深吸一口气:“你们来太阳系做什么?送死吗?”
“不。”塞拉莉安摇头,“我们来提供你们需要的东西——规则稳定器的核心技术。”
全息投影切换,显示出一组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多维结构图。那是灵族研究了上万年的技术,能将局部空间的规则强行“固化”,抵御高维存在的侵蚀。在之前的会议上,这项技术被列为“绝不外传的核心机密”。
“母星议会拒绝提供,因为担心技术泄露。”塞拉莉安平静地说,“但我认为,如果太阳系沦陷,下一个就是灵族母星。到那时,再核心的技术也会变成低语者的战利品。”
她传输过来一个数据包:
“这是完整的设计蓝图和制造流程。以人类目前的工业能力,可以在……十五小时内,生产出简化版的稳定器阵列。虽然效果只有原版的百分之六十,但足够让恒星引擎的稳定性提升到可接受范围。”
雷娜立刻将数据包转发给技术团队。三十秒后,首席工程师的惊呼声传来:“元首!这是真的!所有数据都经过验证,可以直接导入生产线!”
“代价呢?”雷娜看着塞拉莉安,“你们私自泄露核心技术,母星会怎么做?”
“剥夺所有成员的灵族身份,列为永久叛徒。”塞拉莉安的声音没有波动,“如果我们在战斗中存活,战后将面临审判。如果我们战死……我们的名字将从灵族历史中彻底抹去,就像从未存在过。”
舱室里,那几个灵族战士的表情依然平静。她们早就知道了。
“值得吗?”雷娜轻声问。
这次回答的不是塞拉莉安,是那个脸上有疤的指挥官凯兰。她用生硬但清晰的人类语言说:
“五十年前,人类明知必死,还是去了银心。”
“五十年后,我们做同样的事。”
“这不是‘值得’的问题,是‘必须’。”
通讯结束。
雷娜站在控制室里,久久沉默。然后她转身,对所有待命的技术人员下令:
“启动所有可用生产线,全力制造规则稳定器。我要在十五小时内,看到第一批成品安装到引擎核心。”
“是!”
整个控制室再次忙碌起来。但这次的气氛不同了——之前是绝望中的疯狂,现在多了一丝……希望?不,不是希望,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当你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时,反而更不敢轻易倒下。
因为会辜负那些为你冒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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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锚定仪式,还有十二小时。
林薇的实验室已经彻底改造。所有仪器被移走,中央空出了一片直径十米的圆形区域。地面、墙壁、天花板都镶嵌着银白色的规则水晶,形成一个完美的球状空间。
她站在球心,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接服。数百条细如发丝的神经接口线缆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悬浮在空中,末端微微颤动,像等待吸血的触须。
雷娜走进实验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还有十二小时,”林薇没有回头,她在调试左眼的几何图案——那个咀嚼者留下的印记旋转速度正在加快,“你该去指挥中心,而不是来这里。”
“塞拉莉安带着一支灵族舰队来了。”雷娜走到她身边,“她们提供了规则稳定器的技术。”
林薇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代价?”
“被母星永久除名。”
林薇笑了,笑容很淡:“看来银河系里,不止人类会犯傻。”
她转过身,看着雷娜:“所以引擎稳定性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我的部分。”
雷娜盯着她左眼的印记:“这东西……最近有什么变化?”
“它在兴奋。”林薇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就像猎犬闻到血腥味。锚定开始后,我的意识完全暴露在规则层面,它会立刻感知到,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它会尝试‘顺着网线爬过来’。”林薇用了一个旧时代的比喻,“通过污染印记,直接入侵我的意识,把我变成它在引擎内部的桥头堡。这是它最省力的进食方式——不用撕破太阳系的防御,直接从内部消化。”
雷娜脸色一变:“你的反向污染计划……”
“就是基于这个。”林薇点头,“它入侵我时,通道是双向的。我会在那个瞬间,把所有高维存在牢笼的规则暴走能量,反向灌进它的‘嘴’里。”
她顿了顿:
“但有个问题。这个操作需要我的意识在那一刻保持绝对清醒和完整。如果它在入侵时先一步摧毁我的意志,计划就失败了。”
“所以?”
“所以我需要一道‘防火墙’。”林薇调出一份神经图谱,“用其他人的意识碎片,在我的意识外围构筑一道缓冲层。当咀嚼者入侵时,先消耗这些碎片,为我争取时间。”
雷娜立刻明白了:“需要多少人?”
“越多越好。每个碎片只需要承载最简单的记忆片段——一个画面,一种气味,一段声音。但数量必须足够多,形成足够厚的屏障。”林薇看着雷娜,“而且必须是……自愿的。”
自愿让一部分意识被剥离,变成别人意识外围的消耗品。
这比死亡更残忍——死亡是终结,这是永恒的残缺。
“我去安排。”雷娜转身要走。
“等等。”林薇叫住她,“不要公开征集。只问那些……已经决定不登船的人。”
雷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为什么?”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后能为文明做的事。”林薇轻声说,“让他们的一部分‘活着’,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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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锚定仪式,还有六小时。
第七安置中心,自愿意识碎片捐献登记处。
队伍排得很长。沈淑华和陈海在队伍中间,前面是一对老夫妻,后面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他在木星迁移中脊椎受损,下半身永久瘫痪。
登记程序很简单:躺进意识扫描仪,选择一个最想留下的记忆片段,仪器会提取那个片段的神经印记,转化为可植入的数据碎片。整个过程无痛,但结束后,被提取的那段记忆会永远模糊——不是消失,是像褪色的照片,再也无法清晰回忆。
轮到沈淑华时,她躺进扫描舱。机械臂降下,轻柔地固定她的头部。
“请选择记忆片段。”合成音提示。
全息投影上浮现出她一生的记忆索引——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是一个时间段。她快速翻阅,掠过废土时代的苦难,掠过希望堡的艰辛,最终停在一页上。
那是废土纪年二十三年,春天。
画面里,她站在一片刚刚开垦的田地边。土地还是焦黑色,但垄沟里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尖——那是她培育的第三十七代抗辐射小麦,第一次成功在污染土壤中发芽。
阳光很好,风里有泥土的味道。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那些嫩芽,触感柔软而脆弱。然后她哭了,眼泪滴进泥土里,她自己都没发现。
那一刻她突然确信:这个世界还会活过来。人类还会活过来。
“就这个。”沈淑华说。
“记忆片段确认:废土纪年二十三年春,第一株抗辐射小麦发芽。开始提取。”
轻微的嗡鸣声响起。沈淑华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抽走。几秒后,记忆画面还在,但那种指尖触碰嫩芽的触感、那种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那种混合着泪水的狂喜……都变得遥远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记得这件事发生过,但再也无法“感受”它了。
扫描结束。机械臂递过来一张小小的芯片,透明的,里面封存着一缕微光——那是她那段记忆的数据碎片。
“请妥善保管,在锚定仪式开始前,交给指定接收点。”
沈淑华握着芯片,走出扫描舱。陈海在外面等她,手里也拿着一张芯片。
“你选了哪段?”她问。
陈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第一次给我削苹果那天。”
沈淑华愣住。
那是很多年前了,她手指还灵活的时候。陈海在一次任务中受伤感染,高烧不退。她守在病床边,笨拙地削了一个苹果——皮断了十七次,最后削出来的苹果坑坑洼洼,像被老鼠啃过。
她喂他吃,他笑着说:“这是我吃过最丑的苹果,也是最好吃的。”
“那段记忆……”沈淑华轻声说,“你舍得?”
“正因为舍不得,才要留下来。”陈海看着手里的芯片,“万一……万一林博士的计划成功了,万一我们真的伤到了那个怪物,这段记忆会变成她意识里的一道疤。一道关于‘人类还会彼此照顾’的疤。”
他笑了笑:
“那比我的命值钱。”
队伍继续前进。一个接一个人躺进扫描舱,交出自己最珍贵的记忆片段:初吻的颤抖、孩子第一声啼哭、故乡的炊烟、战友临死前的笑容、一本翻烂的书、一首跑调的歌……
三千四百五十七人。
三千四百五十七个记忆碎片。
当最后一枚芯片被封装好时,距离锚定仪式还有三小时。
这些芯片被紧急送往林薇的实验室。在那里,它们将被转化为纯粹的神经信号流,注入林薇的意识外围,构筑成一道由三千多个生命片段组成的、厚重的“记忆之墙”。
墙外,是即将来袭的掠食者。
墙内,是一个文明最后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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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锚定仪式,还有一小时。
雷娜站在指挥中心的主屏幕前。屏幕上分割成十几个画面:林薇实验室的准备情况、规则稳定器的安装进度、塞拉莉安舰队的跃迁倒计时、咀嚼者所在空间凹陷的扩张速度……
以及,地球同步轨道上,“望乡”空间站的实时影像。
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特殊的仪式——不是葬礼,是“生命礼赞”。所有获得登船资格的人,都可以通过全息投影,远程参加安置中心落选者们的最后聚会。
画面里,沈淑华坐在轮椅上,面对镜头。她身后是第七安置中心的三千多名落选者,他们整齐地坐着,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
“孩子们,”沈淑华开口,她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整个太阳系,传进十四亿即将登船的人的耳朵里,“当你们听到这段话时,我们应该已经不在了。”
她顿了顿:
“不要为我们悲伤。我们活了很久,见了太多生死,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们。”
画面切换,显示出一张张落选者的脸。老人,病人,残疾人,普通人。每个人都对着镜头说一句话。
一个失去双臂的老兵:“替我多看看星星。”
一个患了辐射癌的年轻母亲:“告诉我女儿,妈妈爱她。”
一个盲人音乐家:“新家园的第一首歌,要唱得欢快点。”
一个老农民:“找到好土地,记得种点麦子。”
最后回到沈淑华。她看着镜头,看了很久,然后说:
“要活得好好的。”
“要活得让我们觉得,我们的死,值了。”
“现在——”
她举起手,所有落选者也同时举起手。
不是告别的手势。
是军礼。
三千多人,动作整齐划一,对着镜头,对着十四亿即将逃亡的同胞,对着这个他们即将永远离开的文明。
礼毕。
画面熄灭。
指挥中心里,哭声一片。连最坚硬的军人也捂住了脸,肩膀颤抖。
雷娜没有哭。她只是站在那里,缓缓抬起右手,回了一个军礼。
对着那些留下的人。
对着那些即将成为“记忆之墙”的人。
对着那些用死亡为活着的人铺路的人。
然后她转身,打开全舰广播:
“锚定仪式,最后准备。”
“倒计时三十分钟。”
“愿人类……永存。”
广播声在太阳系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在地球的安置中心,在火星的殖民穹顶,在木星轨道的工业平台,在土星冰环下的科研站,在每一艘即将登船的运输舰里,在每一座即将被抛弃的空间站中。
十四亿人同时抬起头。
三十分钟后,林薇的意识将被剥离。
六小时后,塞拉莉安的舰队将抵达。
十八小时后,咀嚼者将发起第一次“品尝”。
七十二小时后,恒星引擎将正式点火。
人类文明的倒计时,进入了最后阶段。
而在这个文明的意识深处,那堵由三千多个记忆碎片组成的墙,正在悄然筑起。
墙的这边,是决绝。
墙的那边,是疯狂。
而在墙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不是低语者,不是咀嚼者,是某种更古老、更沉默的存在。
它被记忆的气味吸引。
被决绝的意志唤醒。
被疯狂的共鸣召唤。
它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