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在颤抖。
不是地动，也非兵灾，而是一种纯粹由百万人的情绪汇聚、发酵、最终喷薄而出的狂热情感，所引发的近乎实质的震颤。自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起，这座当世最雄伟的帝都，便如同一个缓缓加热直至沸腾的巨釜，人声、脚步声、车马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便已开始酝酿、涌动。
而当那杆象征着无上皇权与胜利、巨大无比的赤金龙纹纛旗终于出现在明德门外的官道尽头，在初升朝阳的万丈金光下，如同燃烧的火凤般迎风招展时，所有的酝酿与涌动，瞬间达到了顶峰，轰然爆发！
“来了！陛下！是天可汗的旗帜！” 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第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下一刻……
“万岁！” “天可汗万岁！” “大唐万岁！”
山呼海啸！真正的山呼海啸！
声音的洪流从明德门外开始炸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着宽阔无比的朱雀大街向北疯狂蔓延，如同海啸般吞没了整座城市！无数百姓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黑压压地跪伏下去，向着那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大纛，向着大纛之后那华贵威严的銮驾卤簿，向着銮驾中那个若隐若现、却已成为他们心中神只的身影，发出了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最狂热、最虔诚的呐喊与朝拜！
朱雀大街两侧，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男女老幼，士农工商，所有人都挤在这里，翘首以盼。他们的脸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崇拜与喜悦的泪光。许多人手里挎着篮子，里面装着自家最好的蒸饼、煮熟的鸡蛋、甚至还有一小壶平日里舍不得喝的浊酒；更有许多富户人家，早已包下了沿街酒楼的二层雅间，小姐们顾不得矜持，倚在栏杆旁，将精心准备的花瓣、香囊，如同雨点般向下抛洒。
“陛下！尝尝俺家的胡饼！” “天兵老爷，喝口酒吧！” “万岁！万岁啊！”
人们奋力向前拥挤着，试图更靠近一些，将手中的食物塞给护卫的骑兵，金吾卫和京兆府的差役们手拉手组成人墙，被挤得东倒西歪，额头上满是汗水，却无人敢真的用力推搡这些陷入狂热的百姓。
御辇之中，李渊端坐如松。明黄色的绉纱幔帐柔和了外界过于炽烈的目光，却隔不断那如同实质般汹涌而来的声浪。那“万岁”的呼喊，不再是朝堂上官员们程式化的称颂，而是百万黎庶最直接、最纯粹的心声，汇聚成一股磅礴无匹、炙热滚烫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耳膜，更冲击着他的心神。
即便以他两世为人的心性，历经玄武门喋血、渭水风雷的淬炼，此刻内心深处，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波澜。这不是虚荣，而是一种掌控天地、主宰亿兆生灵命运的极致体验所带来的、近乎战栗的感触。
他微微阖上双目，并非厌倦，而是为了更好地感受。体内那沉睡的龙魂，在这浩瀚无边的愿力与信仰的包裹、冲刷之下，竟自发地、欢快地苏醒过来，发出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舒泰而威严的低沉龙吟！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自丹田气海深处升腾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滋养着他的经脉，淬炼着他的体魄，甚至隐隐提升着他的灵觉。
他能“看”到，那无数跪拜的身影上空，升腾起无数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乳白色光点，它们汇聚成溪流，汇成江河，最终如同百川归海般，向着御辇汹涌而来，融入他的身体，被龙魂贪婪地吸收、转化。这是万民念力，是最纯粹的精神力量，远胜于战场杀伐所得的气血补充。
他的感知也随之无限延伸。他能听到更远处巷弄里老妪对孙儿讲述“陛下引天雷诛灭胡酋”的夸张故事；能“看”到某个酒楼窗口，文士激动地泼墨挥毫，写下“天可汗威加海内”的诗句；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某些深宅大院中，主人那复杂难言、既敬畏又不安的情绪……
人心所向，愿力加身。 这便是人皇之道的第一步么？李渊心中明悟。
御辇缓缓前行，碾过被花瓣和彩纸覆盖的街道。仪仗威严，甲胄铿锵。紧随其后的得胜之师，更是将这场狂欢推向了新的高潮。
骑兵们骑在高头骏马上，努力挺直胸膛，保持着军容，但他们脸上那无法抑制的激动与自豪，以及身上甲胄残留的征尘与细微破损，反而让他们更显得英武不凡，引来两旁百姓更加疯狂的欢呼与赞美。尤其是当那些被倒拖着、捆在马背上的突厥狼头纛旗出现时，人群彻底沸腾了！
“看！那是胡酋的旗帜！” “被打烂了！像死狗一样！” “大唐万胜！天兵万胜！”
耻辱被洗刷，仇恨得以宣泄，骄傲充盈胸膛。许多老人望着那些破烂的旗帜，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或许经历过前隋末年的乱世，或许有亲人丧于突厥铁蹄之下，此刻的激动，远胜旁人。
再之后，是那长长的、满载着战利品的车队和浩浩荡荡的牛羊群。金银的光芒在阳光下闪烁，肥壮的牛羊引来阵阵惊叹。
“好多财宝！” “好肥的羊！今年冬天能过个好年了！” “陛下仁德！真的分给我们啊！”
实实在在的利益，永远最能收拢民心。李渊透过纱幔，看着这一切，目光沉静。恩威并施，武勋立威，仁政施恩，这帝国权柄的运用，他愈发得心应手。
队伍行至皇城朱雀门前，气氛再次为之一变。
以新任尚书左仆射封德彝为首，留守长安的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序列，肃立在广场之上。他们身着庄重朝服，与城外百姓的狂热相比，显得格外肃穆井然。然而，那微微颤抖的袍袖，那低垂眼眸中难以掩饰的震撼与敬畏，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当御辇停稳，李渊的身影在内侍搀扶下，缓缓步出时，所有官员，无论派系出身，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无比整齐地躬身行礼，动作划一，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声音洪亮而恭谨，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甚至暂时压过了远处的民声：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还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神武，扫平北虏，靖绥边患，扬我国威，功盖千秋，德被四海！”
李渊目光如电，缓缓扫过这些帝国的重臣。他能看到许多人额角渗出的细微汗珠，能感受到那恭敬姿态下隐藏的恐惧、激动、算计与臣服。经此一战，他在这些心思各异的臣子心中的形象，已彻底改变，不再仅仅是政变上台的皇帝，而是真正手握乾坤、天命所归的君主。
他没有立刻回应百官的朝拜，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向身后那依旧沸腾的朱雀大街，面向那望不到尽头的、黑压压跪伏着的万千百姓。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奇迹再次发生。
那如同海啸般的欢呼声、呐喊声，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轻轻按住，迅速地、如同潮水般退去！数以十万计的人群，在这一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秋风卷动无数旗帜发出的猎猎声响，以及远处牛羊不安的几声哞叫。
无数道目光，炽热、崇拜、期盼，如同无数聚焦的光束，牢牢地凝聚在那身披万丈荣光、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帝王身上。
李渊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激动得通红的脸庞，扫过那些身上带伤、却依旧傲然挺立的将士，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声嘶力竭，却奇异地灌注了内力，清晰、沉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更远方每一个竖起耳朵的百姓耳中：
“此战大捷，非朕一人之功！” 声音如同洪钟，敲在每个人心上。
“乃我将士用命，前赴后继，血染沙场，以命相搏之功！” 将士们胸膛挺得更高，眼眶发热。
“乃我百姓倾力，输粮纳秣，织布造械，支援前线之功！” 百姓们纷纷抬头，眼中充满了被认可的激动。
“乃我大唐上下同心，众志成城，共御外侮之功！”
“朕，在此谢过诸位将士！谢过我长安父老！谢过所有为国出力之人！” 他微微拱手，向着军民方向一礼。
这一礼，瞬间让无数军民热泪盈眶，激动得难以自已！皇帝陛下，竟然向他们行礼！
“今日之胜，乃天佑大唐，亦是人定胜天！”李渊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龙吟九天，斩钉截铁，带着席卷一切的霸气，“自今日始，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当为我大唐臣妾之地！敢有犯我强唐天威者，必令其……”
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视全场，然后一字一句，声震九霄：
“虽远必诛！”
短暂的极静之后，
“万岁！万岁！” “天佑大唐！陛下万岁！” “犯我强唐者，虽远必诛！”
狂热的呼喊声如同九天雷霆般再次轰然炸响，声浪如山崩，如海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持久！百姓们疯狂地磕头，将士们举起兵器嘶声呐喊，整个长安城在这统一的意志下剧烈地颤抖着！
在这足以掀翻苍穹的声浪中，李渊方才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淡淡的威严笑容，在那杆巨大的赤金龙纹纛旗引导下，在文武百官的躬身簇拥下，迈着沉稳如山、坚定无比的步伐，踏过了那深深的门洞，步入了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中心的朱雀门。
万民朝拜。 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这四个字所蕴含的磅礴力量。这力量，既是荣耀的冠冕，亦是沉重的枷锁，更是他踏上那条至高之路的基石。
阳光将他的身影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与那万民仰视的目光、震天的欢呼交织在一起，融为一幅永恒的画面。
而在他体内，龙魂欢欣盘旋，将那海量的愿力尽数吞噬，金色的光芒在丹田内愈发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