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停了,檐下铜铃不再晃动。沈知微收回手,袖中密信折得方正,指尖沾的灰痕未擦。
她转身走向案前,将那封关于兵部副尚书的密报压在最下层。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昨夜她翻遍京畿各坊的卷宗,看到冬日冻毙沟渠的婴孩记录,十七具。有人用草席裹着扔在城外乱葬岗,连名字都没有。还有一名贫妇,因生下双胎无力抚养,抱着孩子跳了井。官府验尸时,发现她怀里那个活下来的婴儿,嘴里还含着干裂的乳头。
她提笔写下《设育婴堂疏》。纸面干净,字迹清晰。开篇只一句:“国有幼孤而弗顾,何以称仁?民有弃子而莫养,何以言治?”
次日早朝,她亲自呈上奏疏。
裴砚接过看了许久,殿内无人出声。他抬头问:“所需几何?”
“初设五城,岁耗不过三万两。”她答,“取自商税盈余。”
裴砚提笔批了一个“准”字。又加了一句:“着户部协办,工部选址,七日内具报。”
退朝后,消息很快传开。几位老臣聚在礼部侍郎府中,脸色难看。
“妇人干政,竟动用国帑养野婴?”一人拍案,“祖制从未有过!”
“她说是为了仁政,可这钱花得没边。今日养一个,明日就有一百个。谁来管?谁来养?”
这话传到宫里,沈知微只当没听见。她命女官去各坊调取近三年弃婴案卷,三日后亲自整理成册,名为《弃婴录》,送入勤政殿。
裴砚翻开第一页,是一张冻死婴孩的验状。再翻,是投井母子的口供记录。最后几页,附着几张画影图形——那些被遗弃在庙角、桥洞、粪车旁的孩童模样。
他合上册子,当晚便下诏:“自今以后,遗弃婴孩者,邻里举告,官府追责;凡见而不救者,罚银助养。”
诏书贴满四城街口。百姓围观,有人低头抹泪,也有人摇头说多此一举。
新政推行遇阻。五城之中,三地迟迟不报选址。工部郎中称“地契未清”,“民宅未迁”,一拖再拖。
沈知微在朝会间隙靠近那人,默念:“此人此刻所思。”
三秒后,机械音响起:【世家那边说了,拖满月便可换人……反正皇后管不了多久……】
她垂眸,不动声色退下。
当日下午,她召见工部郎中。对方进殿时神色如常,行礼规整。
她只问一句:“你母早亡,若当年有人弃你于野,今日你在何处?”
那人一震,额头冷汗直冒,再不敢辩解。次日一早,三地选址文书全数上报。
沈知微亲自定下育婴堂规制:每堂设乳母十人、医婆二人、教引嬷嬷一名,收三岁以下弃婴。所有婴孩入堂即登记脚趾印记,以防日后认亲。堂前立碑,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八字,由她亲笔书写。
京城首堂建在西坊空宅,原是座废弃药铺。工部修缮七日,粉墙换瓦,添置木床棉被。门前石阶铺平,挂起一块黑底金字匾额——“育婴堂”。
开堂当日,晨光微亮。门口已有百姓徘徊。有人抱着襁褓站在阶下,迟疑不前。
门开了,一名乳母走出来。那妇人猛地跪下,将怀中婴儿递出,声音发抖:“愿吾儿活。”
她放下孩子就走,不敢回头。
第一日收婴十二名,多为病弱残婴。有唇裂女婴,哭声嘶哑;有足跛男童,出生即遭遗弃。
沈知微遣王令仪协理事务,又命女医正定期巡查各堂,公开诊疗过程。京城百姓亲眼见官府请来名医为唇裂女婴动刀,缝合修补,费用全免,始信其诚。
半月之内,送婴者渐多。有的放在堂前石阶,盖着粗布;有的塞进门缝,留张字条:“无力抚养,望善人收留。”
也有远道而来者。一名农妇从百里外徒步赶来,脚底磨破,怀里孩子已高热不退。她跪在堂前求救,哭喊:“我走了三天,只求他能喝上一口热奶!”
乳母接过孩子,立刻送医婆诊治。沈知微得知此事,亲自前往首堂探视。
堂内安静。十几名婴孩躺在木床上,有的酣睡,有的轻啼。乳母来回穿梭,喂奶换布。
她走到一张小床前,看见一名瘦弱男婴,脸颊凹陷,呼吸微弱。她伸手抱起他,孩子竟止住了哭,微微睁眼,盯着她看。
她低声说:“从此有人唤你一声儿,不再孤魂野鬼。”
旁边乳母红了眼眶。一名老嬷嬷悄悄抹泪,喃喃道:“这孩子,怕是听懂了。”
消息传开,百姓纷纷称颂“凤仪慈光,照彻幽微”。有人自发捐米捐布,孩童衣物堆满了堂前院子。还有老妇送来亲手织的毛毯,说“给那些没娘的孩子盖”。
士族沉默。他们本以为此事会因耗资或民怨而废止,没想到反得民心。私下议论渐少,不再公开反对。
沈知微在凤仪宫批阅各地报文。五城育婴堂均已运作,收婴总数达八十九名。其中三十七名病弱者经医治好转,十二名唇裂、足疾患儿已安排后续治疗。
她翻到一张新生弃婴登记图,上面按脚趾印记编号,附有体貌特征。她指尖轻轻抚过那排小字,嘴角微扬。
门外脚步声传来,女官捧着新报进门:“启禀娘娘,东州育婴堂昨夜收一女婴,出生不足三日,包裹中有金锁片一枚,刻‘裴’字。”
沈知微抬眼:“金锁?”
“是。质地纯正,纹饰规整,像是官宦人家流出之物。”
她沉吟片刻:“锁片留下,孩子好生安置。另传话下去,凡带贵重物品遗弃者,需报备刑部备案。”
女官应声退下。
沈知微起身走到窗边。天色阴沉,风又起,吹得窗纸轻响。她伸手摸了摸,指腹留下一道灰痕。
她没擦。
片刻后,暗卫入殿,单膝跪地,呈上一封密信。
她接过拆开,扫了一眼。
信上写着:兵部副尚书之弟近日频繁出入北境商会,曾与主将妻派去的信使在城外茶棚碰面。双方交接一只木匣,内容不明。该商会名下三艘货船已报空载南下,但船工私语称舱底藏有铁箱。
她看完,把信纸折好,放入袖中。
外面风更大了,檐角铜铃再次晃动。
她走到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两个名字。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查这两人近三个月与北境所有往来的文书记录,重点盯兵部调令与驿站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