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站在凤仪宫案前,手指轻轻抚过铁盒边缘。油布已经发黑,锁扣断裂处有明显撬痕。她让人把盒中残页铺在桌上,一行行看下去。
这是前朝的军需记录,字迹模糊,但能辨出“三验制”三个字。旁边还有批注:每批军资入库,须经兵部、户部、监军三方查验,缺一不可。
她合上残页,召来太子随行文书官。那人刚从北疆回来,风尘未仆,递上一叠册子。
“这是冬衣入库的登记簿。”
沈知微翻开第一页,数字整齐,棉布羊毛数量齐全。可她记得,半月前北疆急报,说士卒冻伤者逾千人,有的脚趾发黑脱落,营中哭声不断。守将奏折却写“风寒所致”,轻描淡写。
她盯着册子,忽然问:“你亲眼见士兵穿的冬衣了吗?”
文书官低头:“属下巡营时,有人撩起衣角,里面露出的不是棉花,是芦花。”
沈知微抬眼:“你说什么?”
“芦花。”文书官声音发紧,“有人把棉絮抽走,塞进芦花充数。夜里冷得睡不着,只能挤在一起取暖。”
沈知微没说话,转身走向殿外。早朝钟声正响。
文武百官列队入殿,她坐在御座旁。裴砚不在京,由她代听政事。兵部郎中上前奏报北疆军需调度,语气平稳。
她闭眼,心中默念启动指令。
三秒后,机械音响起:“读取成功——兵部郎中心声:‘芦花掺棉不过半成,谁会拆看死人衣’。”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那郎中身上。
“户部尚书留下,其余人退朝。”
众人退出,大殿只剩三人。她把文书官带回的册子放在桌前。
“查过去五年所有北疆冬衣拨付账目。我要每一笔去向。”
户部尚书翻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手抖了起来。
“娘娘……今年拨出去的八万斤棉料,实际到边关的不足两万。其余……全被折算成银两,转到了几个商号名下。”
“哪些商号?”
“都是京中士族名下的铺子。”
沈知微站起身:“传令下去,开启战时特供令。京城及周边三百二十家织坊,全部征调,十日内赶制十万套新冬衣。宫中女官统一监工,每件衣服加绣一个‘安’字暗纹。”
“是。”
“工部即刻准备雪橇车队,配火油灯,禁军护送。路线按太子巡视轨迹走,日夜不停。”
她顿了顿:“再拟一道口谕,送至雁门关——衣未至,汝先抚军。”
消息传到北疆时,天刚亮。
太子裴昭衍正在查看伤兵名单。他年十五,身形已近成人,眉宇间有裴砚的影子。听说母后口谕,立刻起身。
“备马,去东营。”
东营住着最老的一批戍卒。他走进帐篷,看见一个年轻士兵蜷在角落,双脚裹着破布。掀开一看,脚趾已经发紫。
“你们的冬衣呢?”
士兵抬头,眼神麻木:“去年发的,早就烂了。”
太子脱下身上貂裘,裹在他身上。又叫人拿来一件旧冬衣,亲手撕开。
芦花簌簌落下。
他抓起一把,当众扔在地上:“这就是你们的御寒之物?你们守国门,就换来这个?”
周围将士沉默站着,有人低下了头。
当天下午,第一批新衣还没到,但消息已经传开。太子亲自监工,带着亲卫一户户走访伤员,登记名字,承诺补发。
第三日夜里,雪橇车队抵达雁门关外。
车轮压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押运官跳下车,捧出一套新衣呈给太子。
“皇后亲督,户部押运,千里不辍。”他念着路上背熟的话,“一件未损,全部送到。”
太子接过衣服,摸了摸内衬。棉花厚实,针脚细密,“安”字绣在领口内侧,不显眼,但能摸出来。
次日清晨,校场集结。
太子立于高台,身后堆满新衣。他举起一件,高声道:“这件衣服,是京城百姓日夜赶制出来的。你们的娘亲姐妹,在灯下缝了一整夜。你们不是弃子,是大周的脊梁!”
台下将士静了几息。
一名老兵突然跪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整片校场黑压压跪了一地。
有人开始哭。有人捶地。更多人仰头望着台上那个年轻的太子,嘴唇颤抖。
“愿为太子死守雁门关!”
“愿为大周死守雁门关!”
呼声冲破晨雾,震得山崖积雪簌簌落下。
北狄细作躲在十里外的林子里,听见声音,脸色发白。他连夜骑马回营,报与主帅。
“汉人援军到了?”
“没见兵马,只看见车队不断,灯火连绵几十里。守军士气高涨,昨夜还在喊誓死不退。”
主帅站在帐前,望向南方。雪地上确实有车辙痕迹,深而密集。营地里传来铁器碰撞声,像是在加固防御。
他沉吟良久,挥手:“退兵百里,暂缓南下。”
消息传回京城那天,沈知微正在批阅奏章。
内侍跪地禀报:“雁门关捷报。太子发放新衣,将士感泣,齐呼效忠。北狄已退兵。”
她放下笔,打开一个木匣,放入一件折叠整齐的冬衣。领口内侧,“安”字清晰。
窗外阳光斜照,映在案上另一份奏折上。那是工部刚送来的,关于琉球海船靠岸的事。
她翻开第一页,看到“水井”二字。
笔尖顿了一下。
她提起朱笔,在旁边写下两个字:严查。
墨迹未干,笔尖滴下一小团黑点,落在“井”字右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