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衍把新罗盘放在掌心，指腹擦过铜边。罗盘表面没有花纹，只有一圈细刻的星图环，内圈磁针静止不动。
沈知微站在他身后半步，没说话。
裴砚坐在高台正中，面前案上摊着一张海图。图是刚送来的，墨迹未干。他抬眼看向岸边那艘楼船，船头挂青金旗，旗角被风扯得笔直。
“时辰到了。”他说。
礼官唱喏，声音传到港口每个角落。
裴昭衍迈步登船。他穿的是东宫常服，腰带束得紧，袍角不拖地。踏上跳板时，他停了一下，回头望向凤仪宫方向。沈知微没动，只是微微颔首。
他转回身，走上甲板。
水师校尉递来一盏灯。灯罩是琉璃的，里面烛火稳稳亮着。裴昭衍接过，举高，照向罗盘。光落在星图环上，北斗七星的位置清晰可见。
他转动内圈，让第七星对准刻度线。磁针随之偏移，停在东南偏东方位。
“放灯船。”裴砚下令。
三艘小船立刻离岸，顺风驶出三里。船上各点一盏红灯，排成一线。
半炷香后，快马回报：“灯船所见北极星高度，与图推一致。”
裴砚点头，起身走到台边。
沈知微跟上。她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分明。她没看裴砚，只盯着远处那几盏红灯。
“试雾。”裴砚说。
话音落，岸边鼓声响起。十名匠人抬着三口大瓮上船，掀开盖子，往空中泼洒白雾。雾气迅速弥漫，遮住灯船，也遮住远处浮标。
楼船上静了一瞬。
裴昭衍低头看罗盘，又抬头望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北极星露了出来。他再看罗盘，磁针仍稳，星图环角度未变。他伸手扶正罗盘底座，确认玉片嵌合无误。
“保持航向。”他开口，声音不大，但传得远。
水手应声，舵手稳住船舵。
一刻钟后，雾散。前方水面浮标清晰可见，就在预设位置。
船头欢呼声起。
裴砚转身，目光扫过百官，最后落在沈知微脸上。
“皇孙聪慧！”他朗声道。
沈知微上前半步，垂眸行礼，声音清亮：“陛下设计，儿臣自当承。”
台下安静片刻，忽然有人带头鼓掌。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掌声由疏到密，最后连成一片。
百姓围在堤岸上，踮脚张望。有孩子被父亲抱起，指着楼船问：“爹，那是我哥哥吗？”
父亲摇头：“那是太子。”
孩子又问：“那我也能学那个盘子吗？”
父亲没答。他望着船上那个挺直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这时，一名户部官员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告示。他展开，高声念道：“奉旨，航海司即日起择优录取寒门子弟百人，授星象导航术。凡通算学、识字者，皆可报名。”
人群哗然。
一个渔家汉子猛地拍大腿：“报！咱家娃明天就去！”
旁边老儒生拄着拐杖，没说话。他盯着楼船船首，看了很久。心镜系统在此刻启动，沈知微听见他心底一句：“若真成，则华夏之光也。”
她收回视线，没再看。
楼船返航。船身破开水面，浪花翻白。夕阳落在船头，镀了一层金边。裴昭衍立在最前，手中罗盘未收，依旧平举。
岸上人越来越多。有人喊了一句：“大周子孙，皆可探星海！”
没人领头，却有人跟着喊。一声接一声，越来越齐。
声音传到高台，裴砚侧耳听了听，嘴角微扬。
沈知微站在他身侧，手指轻轻抚过袖口。那里缝了一道暗线，线头藏得极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没看裴砚，也没看裴昭衍，只望着海面。
海风扑面，吹得她发丝微扬。
裴砚忽然开口：“你教他的时候，用了几次心镜？”
沈知微顿了一下：“三次。”
“哪三次？”
“第一次，在他调星图环时，我看他指尖抖，怕他记错刻度；第二次，在雾起前，我听他心里默念‘北辰在右’，确认他记得住；第三次……”她略停，“是他放灯船后，我听见他想‘母后今日没笑’。”
裴砚没接话。他望着远处，楼船已靠岸。裴昭衍跳下跳板，快步朝高台走来。他额上有汗，衣襟微湿，但眼神很亮。
他走到台前，单膝跪地，双手将罗盘高举过顶。
“儿臣不负所托。”
裴砚抬手，示意他起身。
裴昭衍站起，转向沈知微，再次行礼。
沈知微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她指尖碰到他颈侧皮肤，温热。
“下次试航，换你定航线。”她说。
裴昭衍点头：“儿臣已记下七种星位变化。”
沈知微收回手，退后一步。
裴砚看着他们，忽然道：“明日早朝，颁《皇嗣航海星象习令》。”
礼官应诺。
台下百官齐声应是。
百姓仍在岸上没散。有人开始往地上摆供果，有人点燃香烛。不是祭神，是谢恩。
沈知微看见一个妇人抱着婴儿，跪在堤岸石阶上，额头贴地。婴儿睁着眼，盯着天上刚冒出来的第一颗星。
她没动。
裴昭衍走到她身边，低声问：“母后，为何不许儿臣带罗盘入宫？”
沈知微看他一眼：“它不在宫里才安全。”
裴昭衍点头，不再多问。
这时，一名工部主事小跑上台，手里捧着一只木匣。他跪下，双手呈上：“娘娘，新罗盘第三版，已按您说的加了玉片槽。”
沈知微接过匣子，打开。
里面躺着一枚罗盘，比刚才那枚稍厚。底部确实多了一道凹槽，边缘打磨光滑。
她伸手，指尖触到槽底一处微凸。那是预留的卡扣位，用来固定玉片。
她没取出玉片，只合上匣盖。
“明日交钦天监。”她说。
主事应声退下。
裴砚一直没说话。他看着沈知微合匣的动作，忽然道：“你说过，鼎要能毁。”
沈知微点头。
“这罗盘呢？”他问。
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罗盘不毁。它只会指错一次——如果拿它的人，心不正。”
裴砚沉默两息，忽然抬手，指向远处海面。
一艘渔船正归港。船头站着个少年，手里也举着个罗盘，是旧式的，铜锈斑斑。
少年抬头看星，又低头看盘，动作生涩，但很认真。
沈知微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
海平线上，最后一缕夕照沉入水中。
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风掠过她指尖，带起一丝凉意。
裴昭衍站在她右侧，也抬起了手。
两人掌心相对，中间隔着三寸空气。
没碰上。
也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