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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深秋的北京,砖塔胡同的黄土路被北风卷着沙尘,扑得人睁不开眼。钱紧攥着块粗布手帕,死死捂住怀里的油纸包——里头是刚结算的10块大洋,边缘磨得发亮,带着钱庄柜台的凉意。他蹲在胡同中段的老槐树下,看着斜对门那扇黑漆大门被推开,教育部的差役提着个蓝布薪资袋,弯腰递到穿藏青色长衫的男人手里。

那男人是周树人,钱紧搬来胡同三个月,只知道他在教育部当差,街坊们都喊他“周先生”。此刻周树人正低头道谢,长衫下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衬裤。可等差役走了,他指尖捏着薪资袋掂了掂,转身时嘴角噙着的笑,让钱紧心里头“咯噔”一下——那袋子沉得很,绝不是自己这10块大洋能比的。

“周先生!”钱紧蹭地站起身,帕子还攥在手里,“您这月工钱到了?”

周树人抬头看见他,把薪资袋往袖筒里塞了塞,脚步没停:“是,刚送来。”

“多少?”钱紧追上去,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好奇。他这10块大洋是跑了半个月腿,给前门外的绸缎庄送了三十趟货挣的,刚够买五百斤糙米,够家里五口人嚼两个月。可周树人每天揣着本书去教育部,天黑就回来,不用扛货不用挨冻,凭啥拿高工钱?

周树人在自家门阶上站定,回头看他。男人眉眼清瘦,颧骨略高,眼神却亮得像淬了光:“三百块。”

钱紧手里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三百块?够买一万五千斤米,够在胡同口租个小铺面开杂货铺,够他老婆买十身绫罗绸缎——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直到周树人弯腰帮他捡起帕子,才讷讷道:“您这活儿……是金子堆的?”

周树人笑了,把帕子递给他时,指腹蹭过帕子上磨出的破洞:“不是活儿金贵,是读书读出来的。我在南京矿路学堂念了三年,又去日本仙台医专读了四年,回来考教育部时,上千人里只录了十一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钱紧冻得发红的耳朵,“你送货虽累,可遇着雨天雪天,就断了进项。我这差事虽稳,可也得熬资历,不是一蹴而就的。”

钱紧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看着周树人推门进屋,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合上,把砖塔胡同的风沙挡在了外头。那天夜里,钱紧躺在冰凉的土炕上,听着老婆在旁边抱怨“孩子的棉袄还没棉花”,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周树人袖筒里的薪资袋,想起男人说的“读书熬资历”,心里头第一次冒出来个念头:凭力气挣的钱,太轻了。

转年开春,钱紧果然遭了难。三月里连下了十天雨,绸缎庄停了送货,他没了收入,只能揣着仅有的两块大洋去当铺,把老婆的银镯子当了五块钱。可刚出当铺门,就看见周树人撑着油纸伞,从胡同口的邮差手里接过个信封,厚厚的,看着像装着汇款单。

“周先生,这是……”钱紧凑过去,雨水打湿了他的粗布褂子。

周树人把信封塞进怀里,伞往他那边斜了斜:“给《新青年》写的稿子,寄来的稿费。”

“多少?”

“千字两块,这篇五千字,十块。”

钱紧的嘴又合不上了。十块?抵得上他送半个月货!他跟着周树人往家走,雨水溅在裤脚上,却没心思擦:“写稿子这么挣钱?我也认识几个字,能不能写?”

周树人停在门边,伞沿的雨水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水花:“不是写字就挣钱,是写有用的字才挣钱。我写的是《狂人日记》,说的是这人世间的病,读者愿意看,刊物才愿意给稿费。你要是为了挣钱硬写,凑字数、说空话,编辑不会要的。”

钱紧没听进去“有用的字”,只记着“千字两块”。当天晚上,他就着油灯,翻出儿子念私塾的《论语》,抄了段“学而时习之”,又瞎编了几句“读书救国”的话,凑够一千字,寄给了《新青年》。可等了一个月,只等来封退稿信,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文字空泛,无病呻吟,不予采用。”

他捏着退稿信,蹲在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哭。周树人下班回来见了,递给他个热乎的芝麻烧饼:“我就知道你会试。你看这烧饼,得有面有芝麻有火烤,才能香。写稿子也一样,得有观察有想法有真心,才能成。”他蹲下来,指着退稿信上的批语,“‘无病呻吟’,就是你没见过真的‘病’,光跟着别人说空话。你每天送货,见着那么多掌柜、伙计、路人,他们的日子里就没故事?”

钱紧嚼着烧饼,眼泪掉在饼上。他想起绸缎庄的王掌柜,为了躲债半夜跑路;想起胡同口的乞丐,冻饿而死时手里还攥着半块窝头;想起自己当掉的银镯子,老婆夜里偷偷抹眼泪——这些都是故事,可他从来没想过写下来。

那天之后,钱紧不琢磨写稿子了,转而盯上了投机生意。1918年冬天,胡同口的张老板开了家肥皂作坊,说“洋人都用这玩意儿,准能赚大钱”,到处拉人入股。钱紧把这两年攒的200块大洋全投了进去,天天跑去作坊看进度,连送货的活儿都辞了。他总跟作坊里的伙计吹嘘:“等肥皂卖火了,我就开家大铺子,让你们都来当掌柜!”

可没等肥皂上市,就出了岔子。张老板为了省成本,在原料里掺了碱面,做出来的肥皂一碰到水就化,还把试用品的顾客手烧出了泡。那顾客是个洋行职员,当即闹到了官府,官府来查时,张老板早卷着剩下的钱跑了,作坊里只剩堆没用的废料和几个傻眼的股东。钱紧站在空荡荡的作坊里,看着自己投钱买的大缸,缸沿还留着他当初擦得发亮的痕迹,突然蹲在地上,哭得比丢了银镯子时还伤心——那200块,是他起早贪黑跑了三年腿攒下的,是他答应给老婆买新棉袄、给儿子交私塾学费的钱。

他是被周树人搀回家的。那天周树人下班路过作坊,见他蹲在门口哭,就知道出了事。回了家,周树人把自家的收支账拿给他看:红笔写的支出,黑笔写的收入,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每月300块薪资,100块家用,100块存进中国银行,50块买书籍文具,50块备用。“我从不碰投机的生意,”周树人给炉子添了块煤,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让钱紧不敢抬头,“钱要挣得踏实,就像写文章,不能掺假。你看这存款,虽涨得慢,可稳当,就算天塌下来,还有这笔钱撑着。”

钱紧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觉得脸发烫。周树人每月存100块,一年就是1200块,而自己投机一次,就亏光了两年的积蓄。他抹了把脸,第一次觉得,周树人的“慢”,比自己的“快”,靠谱多了——可心里那点不甘还在作祟,总觉得是自己运气差,没遇上好生意。

1919年开春,砖塔胡同里传起个新鲜事:周树人要买房了。钱紧是从街坊嘴里听来的,说周先生看中了八道湾胡同的三进四合院,要价3500块大洋。他刚从绸缎庄重新找了送货的活儿,手里攒了50块,听见这数儿,手里的货箱差点掉在地上——3500块!他得送350个月的货,不吃不喝干29年才能挣够!

他跑到周家门口,见周树人正指挥着伙计搬书,怀里还抱着本线装的《昭明文选》,生怕被磕碰着。“周先生,您真要买房?这么多钱,哪儿来的?”钱紧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他实在想不通,同样是过日子,怎么有人就能攒下这么多钱。

周树人擦了擦汗,把书小心放进木箱:“这几年薪资攒了2000,稿费和存款利息凑了1500,刚够。”

“利息?”钱紧愣了,他只知道把钱藏在床板下,从没想过存钱还能生钱,“存钱还能生钱?”

“怎么不能?”周树人笑了,指了指院角的石榴树,“就像这树,你种下去,浇水施肥,它就会结果。我把钱存在中国银行,年息五厘,100块存一年,能拿5块利息。积少成多,也是笔收入。”

钱紧心里头又活络起来。他回去就把那50块大洋存进了钱庄,年息三厘,虽比中国银行少,可也比放在家里强。可等他听说周树人买房不是自住,还要出租时,又糊涂了:“您买了房自己住多好,租给别人多麻烦?万一租客弄坏了家具,还得赔钱。”

周树人没直接回答,只让他搬完书跟着去八道湾看看。那四合院确实气派,三进院落,青砖铺地,东厢房还带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两棵海棠树。周树人指着东厢房:“这两间空着,租给北大学生,每月能收20块租金。我之前在砖塔胡同租房,每月20块,现在用租金抵租金,等于白住院子,划算得很。”

钱紧在心里飞快算账:3500块买的房,每月收20块租金,一年240块,14年多就能回本,之后就是纯赚——这账算得比绸缎庄的掌柜还精!可他还是觉得冒险,拉着周树人的袖子追问:“万一学生不租了咋办?万一房价跌了咋办?”

“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周树人蹲在院里的石榴树下,捡起片刚冒芽的嫩叶,语气平静却透着笃定,“就算学生不租,还能租给商户;就算房价跌,这院子也能住人,总不会亏。不像你之前投的肥皂作坊,一亏就啥都没了。”

钱紧没话说了。他承认周树人说得对,可真要让他拿攒了半辈子的钱买房,他又舍不得——总觉得手里攥着现大洋才踏实。最后还是没勇气买房,只敢把攒的钱存进钱庄,偶尔跟周树人打听“怎么选靠谱的钱庄”。周树人总劝他:“别只看利息,得看钱庄的信誉。就像写稿子,别只看稿费高低,得看刊物是不是正经。”钱紧嘴上应着,心里却想:能多生点利息才是真的。

1923年夏天,钱紧的日子刚有点起色,就遇上了麻烦。他儿子得了急病,郎中说要花20块看西医才能救,可他刚把攒的15块存进钱庄,取不出来——钱庄有规矩,存期不到不能取,取了就没利息。他急得团团转,在胡同里来回踱步,最后实在没辙,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周树人借钱。

敲开周家门时,却见院里气氛不对。周树人的弟弟周作人正站在廊下,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个茶碗,指节都白了。周树人背对着他,手里攥着张纸,肩膀绷得笔直。“哥,这房子我也有份,你不能说卖就卖!”周作人的声音带着怒气,茶碗在手里晃得厉害,差点摔在地上。

钱紧吓得不敢进门,转身要走,却被周树人叫住了:“钱紧,有事?”

他吞吞吐吐说了借钱的事,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兄弟俩的脸色。没承想周树人没犹豫,转身就进了屋,从抽屉里拿了20块大洋给他:“先拿去给孩子看病,不急着还。”

后来钱紧才知道,周树人和周作人兄弟失和,闹到了要分家的地步,所以要把八道湾的房子卖掉,另买西三条胡同的小院。他心里犯嘀咕:刚买四年的房就卖,不是亏了?可等周树人以4000块的价钱把房子卖掉时,他才惊得下巴都掉了——四年涨了500块!这500块,抵得上他送五个月货的收入。

“这就是房产的好处。”周树人搬去西三条那天,钱紧来帮忙搬书,看着一箱箱整齐的书籍,周树人突然开口,“你看,就算遇到急事要卖,也能赚点差价。要是存着现金,遇到通胀,钱就贬值了——去年能买一百斤米的钱,今年说不定只能买八十斤。”

钱紧拿着那20块大洋,给儿子看好了病,心里对周树人又敬又佩。可他那点投机的心思还是没断,没过多久,就听说城南的布料涨价,说是南方打仗,布料运不过来。他眼睛一亮,觉得机会来了,凑了100块——有借周树人的20块,还有刚结算的工钱——买了批棉布囤着,想等涨价了再卖,赚笔快钱。

他把棉布藏在杂货铺的后院,每天都去翻一翻,盼着布料涨价。可没等涨价,就遇上了暴雨,后院漏雨,棉布受潮发霉,黑一块白一块,根本卖不出去。最后只能低价处理,亏了60块,连周树人的20块都没还清。

他再次蹲在周家门口哭时,周树人递给了他一本刚出版的书,封面印着“呐喊”两个字。“这是我的新书,首印1000册,版税15%。”周树人坐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声音温和,“你看,一本书卖1块5,我能拿225块,重印一次又能拿200多。这钱挣得慢,可只要书有人看,就一直能拿。”

钱紧翻着书,看见扉页上印着“鲁迅”两个字,不是周树人的名字。“周先生,这是您的笔名?”

“是。”周树人点头,指尖划过扉页上的笔名,“写文章要用笔名,一来保护自己,二来不同的笔名能尝试不同风格。就像你送货,换条路线可能更快,可不能偏离正道——要是为了快,走那种偏僻小路,说不定会遇上劫匪。”

那天晚上,钱紧把《呐喊》带回家,就着油灯读。读到《孔乙己》里“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囤棉布亏掉的60块——孔乙己知道“茴”字四种写法,却不知道怎么踏实过日子;自己知道投机能赚钱,却不知道“踏实”才是最稳的路。他合上书,摸了摸封面上的“呐喊”二字,突然觉得脸上发烫,第二天一早就去钱庄取了钱,把欠周树人的20块还上了。

1926年,北京的局势乱了。教育部的薪资开始拖欠,听说很多公职人员都没了收入,天天去教育部门口闹。钱紧心里慌,怕周树人也没了收入,毕竟周先生一家子还等着钱过日子。他跑去西三条看周树人,推开院门,却见周树人正坐在石榴树下写稿,阳光洒在稿纸上,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桌上摆着张《申报·自由谈》的约稿信,信封上印着鲜红的报社印章。

“周先生,薪资拖了仨月,您不愁?”钱紧走到石榴树下,看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心里的慌劲儿消了些。

周树人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笑着递给他一杯凉茶:“不愁。《自由谈》给的稿费高,千字5块,一篇稿子抵得上之前半个月薪资。我早就说过,公职是靠山,稿费是退路,两条腿走路才稳。”他指了指院里的菜畦,“就像我种的这些菜,就算外头买不到菜,院里的菜也够吃一阵子。”

钱紧看着桌上的稿纸,字迹工整,没有一个涂改的痕迹。他突然明白,周树人的“退路”不是凭空来的,是靠一篇篇稿子攒出来的,就像他的存款,是靠每月的结余存出来的——没有一步是投机,没有一步是侥幸。可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句:“那要是报社也不发稿费了咋办?”

周树人笑了,指了指屋里的书架:“我还有书。《呐喊》在重印,《彷徨》也快出版了,版税是固定的收入。就像你开杂货铺,就算某天没人买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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