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蜷缩在那张冰冷狭窄的床上，背对着房门。她能感觉到，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就在门外，如同一座压抑的山峦，停留了许久。
她没有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假装已经入睡。内心所有的惊涛骇浪、还有那莫名的不甘与刺痛，都被她死死地压在心底，用一层又一层的冰封住。
她缓缓闭上双眼，直到门外那股无形的压力终于消失，她才允许自己在一片死寂中，慢慢舔舐内心深处的伤口。
第二日，艾莉娅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转化为了行动力。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希望虽然被卡尔亲手掐灭，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外面战友的牵挂，让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梳理着已知的信息。她已经基本摸清了支撑孤独堡垒隐匿功能的那几根核心水晶柱的运作原理。日复一日，她利用卡尔给予的学习权限，以及打扫时不易察觉的观察，结合蘸水在书桌上无声默写、推演的氪星文字，终于破译了主控台上大部分关键指令的名称和功能。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只需要等待一个卡尔外出的时机。
这天，艾莉娅按照日程，例行为夏娃进行身体检查。她熟练地取出采血设备，消毒，然后将针头刺入夏娃手臂莹白的皮肤，抽取了一小管鲜血。夏娃微微蹙起眉头，发出一声娇气的轻哼。
卡尔几乎是在艾莉娅打开房门的瞬间就出现在走廊另一端。他经历了漫长而煎熬的一夜，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艾莉娅那冰冷疏离的眼神和她挣脱他时的决绝。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紧紧追随着艾莉娅的一举一动。
艾莉娅目视前方，专注地盯着分析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仔细检查着夏娃细胞的活性以及与地球环境的兼容性指标。她完全无视了夏娃那看似单纯好奇，实则带着探究和隐隐挑衅的眼神。
艾莉娅不在乎这个氪星造物怎么想，对于夏娃表现出的敌意，她简单地归结为程序设定的、对造物主的占有欲以及对同性的本能排斥。
卡尔见女孩全神贯注于工作，抿了抿唇，依旧没有开口打扰。
“卡尔，”夏娃这时拉住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委屈，“刚才那里，有点痛。”她指向被采血的位置。
艾莉娅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地解释：“这是因为你的身体第一次受到这种程度的微小创伤，神经信号传输和痛觉感知会比较强烈。适应之后，这种感觉会减弱。”
夏娃仿佛没有听到艾莉娅的话，只是仰头看着卡尔，湛蓝的眼睛像无害的宝石：“那我以后还要做很多次这样的检查吗？”
卡尔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地抬手，摸了摸夏娃柔软的金发，算是安抚：“必要的监测，为了你的稳定。”
夏娃立刻开心地笑了，仿佛得到了什么承诺，主动将自己的手指与卡尔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艾莉娅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二人手指交叠的瞬间，立刻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了视线。
她有时候会看着夏娃那双与克拉克如出一辙的湛蓝色眼眸失神，陷入对过往的追忆。而每当她流露出这种恍惚的、仿佛透过夏娃在看另一个人的神情时，卡尔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
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卡尔总会刻意地与夏娃进行一些更亲密的肢体接触。或许是揽住夏娃的肩膀，或许是像现在这样手指交缠，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艾莉娅宣告着什么，或者是在掩饰他自己内心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艾莉娅不明白卡尔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深究，也不再为此产生任何波动。
卡尔发觉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和艾莉娅说过话了。
在一日午后，夏娃入睡后，他终于在生态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女孩正俯身采摘着午餐所需的食材，柔和的生态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与夏娃健康饱满的躯体不同，艾莉娅带着少女特有的纤细感，仿佛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嫩苗。
如果在氪星，这样的体质会被视为弱者。但无论是氪星还是地球，都不会有人敢说这个女孩弱小。
卡尔比谁都清楚她智慧的力量——那是足以让所有质疑者折服的锋芒。他记得奥创大战时她执意参战的倔强模样，记得自己如同她的影子般，从苏醒那一刻就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脚步。在孤独堡垒窃听她的低语，在高空凝视她与141特遣队员谈笑风生。
她对他们展露的每个表情都那么鲜活灵动，却从未用同样的目光注视过他。
她坚强得近乎愚蠢，会为那些被绝境病毒改造的士兵挡下飞来的石子，会用最激烈的言辞回击任何伤害她朋友的人。
她善良得如同克拉克一般无私，即便在他粗暴相待时，仍会在他流露孤独时给予慰藉。
“你，”卡尔悄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生硬，“为什么不和夏娃一起用餐？你本可以在为她准备膳食时多做一份。”
艾莉娅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卡尔莫名焦躁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或许是这些日子与夏娃的接触让他学会了控制力道，这次不再是铁钳般的禁锢，却依然不容挣脱。
艾莉娅终于抬起头，望向面前高大冷峻的男人：“夏娃的消化系统还很脆弱，有些我能消化的食物她无法吸收。”
完美的回答，将话题轻巧地终结。
但卡尔不想松开手。女孩的肌肤与夏娃截然不同。生命纤维构筑的肌肤虽然细腻，却带着硅胶般非人的滑腻；而艾莉娅的皮肤温热干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是生命的气息。
他不由自主地收拢手指。这些细微的差别，是在创造出夏娃后，在不得不进行的诸多肢体接触中才逐渐察觉的。此刻感受着掌心下娇嫩的肌肤，他竟舍不得放开。
艾莉娅没有挣扎，但目光已转向别处。
“你是在生气吗？”卡尔终于问出压在心底的疑问，声线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金色的眼眸仔细描摹着她脸上的每寸变化。
“没有，先生。”她的回答平静无波，视线落在另一只手中的“番茄”上。
卡尔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颗鲜红的果实，往日的记忆浮上心头，带来细微的刺痛。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
女孩诧异地看他：“我们一直在说话，先生。”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样。”卡尔皱眉。
“那是怎样？”女孩思索。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快得像是在逃避什么：“自从夏娃出现，你就在刻意回避我。”
艾莉娅了然，随即回复：“那是您的妻子，我认为保持距离是必要的。”
“你是在嫉妒吗？”趁势问出第二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女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假设：“嫉妒？您知道嫉妒是什么吗？”
卡尔一怔：“是什么？”
“嫉妒，是当你曾经拥有或渴望拥有某物，却看到别人得到时产生的不甘与怨愤。”
“而我从未拥有过您，先生。”
“也从未想要拥有。”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卡尔缓缓松开手，面色恢复成一贯的冷硬。他最后看了眼垂眸不语的女孩。
“是我失控了。”
卡尔离开生态园后，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那句“是我失控了”所带来的凝滞感。艾莉娅站在原地，直到他的气息完全消失，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着的、已经有些温热的“番茄”。
她看着这个利用氪星科技模拟地球环境培育出来的果实，眼神复杂。它如此逼真，却终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就像卡尔·艾尔，拥有着与克拉克·肯特一模一样的外壳，内里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她刚才的回答，半是真话，半是策略。她确实没有嫉妒夏娃，因为卡尔于她，早已从一个可以承载她对克拉克的情感寄托，变成了需要绝对警惕和对抗的囚禁者。她对他不再抱有关于“感化”的幻想，自然谈不上嫉妒。但她说“从未想要拥有”，却并非全然的真实。
在很久以前，在他是克拉克的时候，她是男人最忠实的朋友也是战友。只是这一切，早已被卡尔亲手粉碎。
然而，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卡尔话语里那份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笨拙的试探和需求。他似乎在渴求她的关注，为她不再与他交流而感到焦躁。这很奇怪，不符合他冷酷造物主的身份，但却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漏洞。
于是，艾莉娅选择了“态度缓和”。
这不是原谅，更不是情感的回归，而是一种精密的计算。如同在战场上面对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强大敌人，适当的安抚可以降低其警惕性，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活动空间和准备时间。
她需要让他觉得，她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在场”，没有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从而减少他对她实施更严密监控的可能性。
随后的日子里，艾莉娅确实这样做了。她会在卡尔偶尔询问技术细节时，给出比以往更详细的解释；会在交接工作时，多停留几秒，仿佛在等待他是否还有话要说；甚至在他与夏娃同在房间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离开，而是会安静地处理完手头的事情。
这种变化细微但持续，卡尔明显感受到了。他那双熔金色的眼眸时常会深沉地凝视着她，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滴甘霖，明知可疑，却无法抗拒靠近的本能。
他没有戳破，也没有进一步逼迫，只是沉默地接受着这份“缓和”，仿佛这也是一种他应得的补偿。
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艾莉娅的逃跑计划进入了更实质性的阶段。她利用卡尔对她“态度缓和”的默许，获得了更多以协助夏娃健康监测或优化堡垒系统为名，在主控台附近停留和操作的机会。她以惊人的记忆力，将那些复杂的氪星符号指令刻入脑中，并在脑海中反复模拟解除伪装系统的步骤。
同时，她也开始秘密地、极其小心地收集一些可能用于在极端环境下保命的物品。一点点高能量的营养浓缩剂，几片可能用于隔绝低温信号的隔热材料碎片……她知道，一旦开始行动，就必须一击即中，否则万劫不复。
而卡尔，在享受着艾莉娅这份刻意营造的“缓和”时，内心并未获得真正的平静。
他看着艾莉娅平静无波地在他与夏娃之间穿梭，看着她对待自己时那带着距离感的、近乎职业化的“友善”，再对比她偶尔在他窃听的通讯碎片里与141特遣队员通话时，那即便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的鲜活语气……
一种新的、更深的焦躁在他心中滋生。
他忽然意识到，艾莉娅此刻的“缓和”，或许比之前的冰冷沉默更加可怕。
那沉默至少还带着情绪，无论是愤怒还是失望，都证明她还在意。而现在的“友善”，却像一层光滑的、无法穿透的冰壳，将真正的她完全隔绝开来。他得到了她表面的顺从，却仿佛离她更远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身旁完美无瑕、全心依赖他的夏娃，那双与克拉克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有时候看起来空洞得令人心慌。它们不像艾莉娅的眼睛，那双黑色的、会在愤怒时燃起火焰、在思考时如同最深夜空、在回忆时笼罩着淡淡忧伤，充满了复杂生命力的眼睛。
一次，当艾莉娅正在主控台前调取夏娃的生命体征数据时，卡尔无声地走到她身后。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看着她熟练地操作着那些属于他族群的科技。
“艾莉娅。”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迷茫的沙哑。
艾莉娅敲下最后一个指令，然后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是那种已经模式化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平静表情：“是的，艾尔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卡尔看着她，那双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连超级大脑都无法解析的混乱情绪。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生硬地说：“……没事。”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空旷的水晶大厅里，竟显得有几分孤寂。
艾莉娅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她知道，风暴即将来临。而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她轻轻触碰了一下隐藏在袖口内侧、用微型工具偷偷刻下的一个氪星文字符号——那是“自由”的意思。
契机是在一个夜晚悄然到来。北极的极昼已经过去，天地恢复了昼与夜的分明。
夏娃突然爆发的高热如同无声的警报。艾莉娅立刻明白，这是她那脆弱的人造骨骼开始无法承受高强度氪星躯体负荷的前兆。她漂亮的小脸被汗水浸透，呼吸急促而痛苦。
卡尔大惊失色，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将寻求解决方案的目光投向了艾莉娅。
二人迅速对夏娃进行全面检查。高热来得毫无征兆，迅猛异常。
“不是食物中毒。”男人首先排除了艾莉娅日常呈上的食物问题，这份下意识的不信任，像一根细小的冰刺，再次凸显了两人关系摇摇欲坠的脆弱根基。
“也不是排异反应，或者任何一种已知的地球疾病……我自身也没有任何基因疾病或传染病。”
卡尔的声音带着罕见的迷茫与焦急，他紧紧盯着艾莉娅，“想想办法！”
艾莉娅快速思索，语速平稳却带着紧迫：“我母亲还有一种尚在安全局管控中的治愈剂，名为‘银白之光’。药效很强，是绝境病毒的前身，我不能完全保证它对氪星体质的绝对安全和兼容性。”
但此刻，夏娃的体温已飙升至42度，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痛苦抽搐，意识陷入昏迷。再拖延片刻，她必将死于这场诡异的高烧。
“你看好她！”卡尔当机立断，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残影，冲破堡垒的寂静，朝着远方疾驰而去，目标是获取那救命的“银白之光”。
堡垒内瞬间只剩下艾莉娅和濒危的夏娃。
机会！
艾莉娅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扑到主控台前，指尖因激动和紧张微微颤抖，却精准无比地输入了那串在她脑海中演练过千百次的、由氪星符号构成的指令序列——解除伪装模式，并向外发送特定频率的加密坐标信号！
信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无形的涟漪。
就在这一瞬间，远在哥谭的蝙蝠洞内，布鲁斯·韦恩面前的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警报，一个清晰的坐标点，伴随着艾莉娅预设的身份识别码，赫然出现在北极的冰原之上！
整整四个月，杳无音讯的女孩，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坚韧，再次奇迹般地从禁锢的牢笼中，伸出了她的求助之手！
早已在北极圈外围驻守多时，与正义联盟形成默契的141特遣队，如同被按下启动键的精密的战争机器，在接到蝙蝠侠共享坐标的瞬间，便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孤独堡垒的方向合围而来。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
然而，卡尔·艾尔的速度更快！
他带着“银白之光”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般返回，精准地为夏娃注射了药剂。药效迅速发挥作用，夏娃的高热开始消退，抽搐平息。但就在这短暂的救治过程中，他那超越常人的感官，敏锐地捕捉到了堡垒外围冰原上那不正常的震动，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属于人类武装的微弱气息和能量波动。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熔金色的眼眸骤然收缩，警惕地抬头，超级听力如同无形的雷达瞬间扫过整个堡垒以及周边区域。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是伪装系统被关闭了！是外部信号的残留！
他的视线如同最冰冷的探照灯，猛地射向主控台旁那个纤细的身影——艾莉娅·陈正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片完成了某件重要事情后的、近乎解脱的平静，以及……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准备迎接一切的决绝。
刹那间，所有线索在他超级大脑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她所谓的“态度缓和”，她偶尔多停留的几秒，她详细的技术解释……全部都是精心设计的假象！都是为了麻痹他，为了获取操作权限和时机，为了这一刻的背叛！
她要离开他！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弹在他脑海中引爆，瞬间焚毁了他所有的理智。愤怒、恐惧、不甘、还有那如同深渊般的巨大失望，如同最狂暴的熔岩，侵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对她还不够温柔吗？！他给了她权限，默许了她的靠近，甚至为她那些细微的“补偿”而暗自欣喜！他以为他们在修复，在缓慢地重建某种联系！可她呢？她无时无刻不在利用他的信任，计算着他的弱点，谋划着如何从他身边逃离！
背叛！赤裸裸的、处心积虑的背叛！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他身边！从来没有！
“艾莉娅——！！！”
一声压抑着狂暴怒火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带着几乎要撕裂声带的痛苦与愤怒。他绝不能让她如愿！绝不能让她再次从他眼前消失！
“砰——！”
音爆云在孤独堡垒内部炸开，坚固的水晶结构都为之震颤。卡尔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炮弹，带着摧毁一切的暴怒，瞬间冲出了堡垒，与外面刚刚抵达、尚未完全部署好的141特遣队成员猛烈地纠缠在一起。
堡垒内，艾莉娅听不到外面具体的打斗声，但那巨大的音爆和随之而来的、仿佛连空气都在哀嚎的震动，让她的心死死地揪紧了，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