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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的八月尾巴,暑热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死死烙在西里村每一寸裸露的土地上。村东头那片刚收割完的麦茬地,枯黄的麦桩子倔强地戳在滚烫的泥土里,被烈日晒得焦脆,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残留麦香的、干燥的焦糊味。田埂上,几辆排车孤零零地立着,车辕上搭着破草帽,那是麦收战场最后的遗迹。空气粘稠得没有一丝风,连村头老槐树上仅剩的几只知了,也只在正午时分有气无力地嘶鸣几声,很快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

没有暑假。对于西里村小学的孩子们来说,漫长的“麦假”就是他们整个夏日的休止符。半个月前,他们还在麦浪里挥汗如雨,帮着家里抢收、打场、晒麦、堆垛,小小的身躯被沉重的麦捆和灼人的日头压得喘不过气。如今,麦粒入了瓮,麦草垛上了柴火垛,麦假也终于像晒干的麦秆一样,走到了尽头。一种混杂着疲惫、懒散和隐隐抗拒的情绪,如同麦茬地里蒸腾的热气,在孩子们心头弥漫。

就在这百无聊赖、暑气熏蒸的午后,村小学那口挂在后院东南角老杨树上的破铁钟,毫无征兆地、急促地敲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那带着金属锈蚀颤抖的刺耳声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令人昏昏欲睡的闷热寂静。它不再是平日的上下课节奏,而是连续不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催促意味。

吴普同正蜷在自家堂屋后门阴凉的门洞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攥着半截没吃完的凉红薯。钟声入耳,他一个激灵,手里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学校的方向,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张二胖像颗被踩了尾巴的猫,从隔壁院子墙头探出圆滚滚的脑袋,小眼睛瞪得溜圆:“我的娘!孙老师敲丧钟呢?麦假不是刚完?又要干啥?”

王小军也从他家低矮的土坯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凝重:“怕是……要考试了。”

考试?这两个字像冰水浇头,瞬间让吴普同从混沌中彻底清醒。他猛地想起放假前孙老师好像提过一嘴,麦假结束“考一下看看”,但当时整个人被麦收的疲惫和重获自由的喜悦冲昏了头,谁也没往心里去。此刻被这催命般的钟声点醒,一种混合着慌乱、茫然和一丝被“秋后算账”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语文书?算术书?早被塞到炕席底下或者灶膛边的柴火堆里,落满了灰尘和麦糠!脑子里空空荡荡,除了镰刀割麦的“嚓嚓”声、打麦机的轰鸣、还有那沉甸甸的麦袋,似乎什么也没剩下。

第二天清晨,暑热尚未完全发威,空气里残留着一丝夜露的微凉。村小学那间熟悉的、墙壁斑驳脱落的一年级教室里,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尘土、汗味和旧木头霉味的紧张气息。几十个孩子坐在吱呀作响的条凳上,小脸上带着麦假劳作后尚未褪尽的疲惫和黑红,更多的是面对眼前试卷的茫然无措。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粗重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压抑的咳嗽,汇成一首属于考场的、焦虑的交响乐。

吴普同坐在靠墙的位置,屁股底下像长了麦芒。他握着那根缠着胶布的花杆圆珠笔,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面前的试卷上,那些熟悉的方块字和阿拉伯数字,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麦场上的浮尘,变得模糊而陌生。他努力回想着孙老师在油灯下讲过的“小蝌蚪找妈妈”,可脑子里却塞满了晒场上金黄的麦粒和扬场时扑面而来的糠灰。算术题更是像天书,那些加减符号,在眼前跳着混乱的舞蹈,仿佛变成了父亲挑麦捆时扁担的上下起伏。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王小军。王小军坐得笔直,眉头微蹙,眼神却透着一种与麦假劳作无关的专注,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着,仿佛那些题目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吴普同心里没来由地一沉,赶紧收回目光,更加用力地咬住了下唇,额角的汗珠顺着晒得黝黑的脸颊滑落,洇湿了试卷一角。

考试结束的钟声敲响,如同赦免的锣音。孩子们像被放出麦场的麻雀,呼啦啦涌出教室,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没有人对答案,也没有人讨论题目。这场突兀的考试,连同刚刚结束的麦假,仿佛只是这个漫长酷夏里两段模糊的插曲,很快就被抛在了滚烫的尘土里。日子又回到了无所事事的轨道,在粘腻的汗水和树荫下的瞌睡中缓慢爬行。

几天后的清晨,那口破铁钟再次敲响。这一次,是平素上下课那种稍显规律、却依旧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当——当——当——”。

吴普同背着那个打满补丁、沾着几点麦壳的蓝布书包,踩着被晒得发白的土路走向学校。校园里似乎没什么不同,高大的杨树沉默地投下稀疏的荫凉,斑驳的土墙在晨光中伫立。然而,当他踏进一年级教室的门槛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如同扬场时扑面而来的风,瞬间将他裹挟。

教室里依旧闹哄哄,像麦收时的打麦场。但仔细一看,气氛却有些异样。课桌依旧是那些坑洼不平、桌面刻满了“三八线”和模糊字迹的旧课桌,条凳也还是那些吱呀作响的旧条凳。可是……人呢?张二胖依旧在教室后排用胳膊肘捅人,王小军也安静地坐在靠墙的位置。可吴普同总觉得,大家好像都……被这半个多月的麦假晒得更黑更结实了?或者说,是这间熟悉的教室,在无形中似乎“缩水”了一点,显得更加拥挤?

孙老师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蓝色中山装,只是衣襟上似乎多了几点洗不掉的麦浆渍。他站在讲台上,手里没有拿粉笔,也没有拿课本,而是拿着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他清了清嗓子,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格外显眼,用一种比平时更洪亮、更正式的语调开口:

“同学们,安静!”

教室里瞬间静了下来,几十双带着麦假疲惫和懵懂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讲台。

“麦假前的那次考试,”孙老师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成绩,已经出来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在几个晒得最黑、裤腿还沾着泥点的孩子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整体来看,大家……嗯,劳动是参加了,学习嘛……”他含糊地带过,“根据上级要求,咱们实行的是九年义务教育。所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今年,没有留级这一说!全体同学——”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一个重要的宣告。教室里鸦雀无声,连窗外杨树叶都停止了晃动。

“——全体同学,顺利升入二年级!”

“啥?”

“这就……升了?”

“不用再念一年了?”

“那考试考个啥劲儿?”

短暂的死寂后,教室里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嗡嗡议论声。不是欢呼,不是雀跃,而是一片茫然无措的嘀咕。孩子们面面相觑,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推着往前走的懵懂。没有经过庄严的仪式,没有想象中的“门槛”,甚至连一场像样的考试结果都没公布(孙老师显然没打算念分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二年级学生?仿佛麦假前那场令人头大的考试,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必须走的形式。

吴普同更是彻底懵了。他呆呆地坐在条凳上,屁股底下那条凳腿的摇晃感似乎更明显了。二年级?那是什么?比一年级更难吗?要学什么?他脑子里还残留着晒场上麦粒滚烫的触感和扬场时呛人的灰尘。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王小军。王小军脸上也有一丝惊讶,但很快就被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取代,甚至还习惯性地挺直了背脊。张二胖则咧着大嘴,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一下前排的铁蛋,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捡了便宜的兴奋:“嘿!听见没?咱是二年级的啦!考试糊弄过去就行!以后那帮新来的‘小豆包’,得管咱叫学长了!”仿佛“升级”的最大意义,在于拥有了某种可以俯视他人的资格。

孙老师显然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他摆摆手压下议论:“好了,安静!升级了,是好事。下面,咱们得把教室腾出来,给新来的小同学用。咱们二年级的教室,挪到后排东头那间!现在,动手搬!”

搬教室!这个具体的指令,瞬间将孩子们从懵懂的状态中拉回了现实。这活儿他们熟!比起抽象的“升级”,搬桌子扛凳子显然更有意思,而且能活动活动被麦假劳作和这几日懒散弄得有些僵硬的筋骨!

“搬教室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教室里的气氛瞬间从茫然转为热火朝天!

呼啦一下,孩子们像一群被惊动的工蚁,立刻行动起来。力气大的男孩子,如张二胖、栓柱,主动承担起搬课桌的重任。他们撸起袖子,露出麦假期间晒得黝黑发亮、甚至带着几道麦芒划痕的胳膊,两人一组,喊着不成调的号子:“起!走!”将一张张沉重的、桌面坑洼不平的旧课桌抬了起来。课桌的四条腿长短不一,抬起来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桌肚里积攒了一学期的碎纸屑和铅笔头簌簌掉落。女孩子们则负责搬凳子。吴小梅和英子几个女孩,两人抬一条长条凳,动作麻利,脚步轻快。

吴普同和王小军一组,负责搬运教室角落那个沉重的、落满灰尘和几片干瘪麦壳的木头书柜。那是孙老师的“宝贝”,里面装着班级为数不多的几本《红小兵画报》和一堆糊墙剩下的旧报纸。两人憋红了脸,吭哧吭哧地抬着书柜的两端,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在走廊凹凸不平、积着厚厚浮土的泥地上挪动。书柜里的纸张随着晃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灰尘簌簌落下,在透过破窗棂的光柱里飞舞。

整个校园瞬间变成了一个尘土飞扬的搬运场。一年级教室里抬出来的桌椅板凳,像一条由旧木头组成的河流,在呛人的灰尘中流淌,穿过空旷的院子,最终汇入后排东头那间光线更加昏暗的二年级教室。汗水混合着扬起的尘土,在孩子们黑红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滑稽的沟壑。

吴普同满头大汗地跟着人流,将自己那张桌腿有块疤的旧课桌搬进了新教室。新教室的格局和原来那间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斑驳掉皮的墙壁,同样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窗纸破洞更多了些。但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似乎更浓重,带着一种年深日久的陈腐气息。光线也因窗户朝向西北而显得格外暗淡,即使在上午,也给人一种黄昏将至的错觉。墙角结的蛛网更大、更厚实了。

“都别乱放!大致按原来的位置摆!快!”孙老师站在讲台上,提高嗓门指挥着,试图在混乱中维持一点秩序。但孩子们正处在搬家的兴奋和新环境的刺激中,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桌椅板凳被七手八脚地放下,位置早已面目全非。吴普同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那张桌腿有疤的课桌,却发现它被挤到了靠后墙的角落,同桌也不再是王小军,而是换成了……正吭哧吭哧拖着自己破桌子过来的张二胖!

张二胖把桌子往吴普同旁边重重一放,震起一片灰尘。他抹了把汗,咧开大嘴,露出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门牙缺口:“嘿,普同!咱俩有缘!以后抄作业就靠你罩着了!”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吴普同。

吴普同皱了皱眉,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凳子往旁边挪了挪。他环顾着这间陌生而昏暗的“二年级”巢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一切都似曾相识,又都透着一种陌生的陈旧。墙上的标语换成了“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字迹更粗黑些。讲台似乎还是那个讲台,只是上面的粉笔灰积得更厚了。角落里那个用砖头垫起来的“图书角”依旧摇摇欲坠,上面歪歪扭扭放着的书,封面似乎更破了。唯一的新鲜玩意儿,是窗台上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几根蒜苗倒是长得郁郁葱葱,绿得刺眼,顽强地对抗着满室的灰暗。

孙老师等大家喘着粗气大致安顿下来,拍了拍讲桌上厚厚的粉笔灰,开始了他在新教室、新年级的第一番“训导”:

“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二年级的学生了!二年级,意味着你们长大了,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学习上要更下苦功!不能再像一年级那样,心都野了!看看你们,”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过台下一个个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的小脑袋,“麦假是放了,心也放野了!收回来!都给我收回来!秋假之前,要把落下的功课都补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但吴普同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目光穿过窗户上破旧的窗纸洞,望向院子里角落那个锈迹斑斑、在烈日下闪着刺眼光芒的铁架子。那是他一年级时眼馋了无数次的“攀登架”,因为当时太小,老师怕摔着,总是不让他们爬太高。现在……他是二年级了!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征服那个架子了?这个念头像只不安分的小虫,在他被训得有些发蔫的心里蠢蠢欲动。

“吴普同!”孙老师严厉的声音如同炸雷般点到了他的名字。

吴普同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赶紧收回目光,挺直腰板,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坑洼的桌面上。

“上课要专心!”孙老师用教鞭重重敲了一下讲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粉笔灰簌簌落下,“二年级的知识更深了!再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混日子,秋假前的考试,看你们怎么办!”

“是,老师。”吴普同小声应道,脸上火辣辣的,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

糊里糊涂……混日子……孙老师这两个词像两根带刺的麦芒,狠狠扎了他一下。升级的懵懂还没消散,就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秋假前考试”的压力取代了。他看着讲台上孙老师花白的头发和严厉的眼神,又看看旁边张二胖冲他挤眉弄眼的鬼脸,再看看窗外阳光下那个闪着诱人光芒的攀登架轮廓,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晒场上的乱麦草。

下课钟声终于敲响,如同天籁。孩子们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昏暗的教室,扑向外面灼热的阳光和相对自由的空气。张二胖第一个冲向院子角落的攀登架,像只灵活的猴子,三下五除二就蹿到了最高处,叉着腰,对着下面的吴普同和王小军得意地大喊:“快上来!咱是二年级的了!能爬高了!”

吴普同犹豫了一下,摆脱掉心里的烦闷,也跑了过去。铁架子被太阳晒得滚烫,摸上去有些烫手。他学着张二胖的样子,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粗糙的铁锈摩擦着手掌,带来微微的刺痛。当他终于爬到最高那根横梁上,和张二胖并排坐下时,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他看到了整个尘土飞扬的操场,看到了低矮围墙外自家屋顶上冒出的淡淡炊烟,甚至看到了远处田野里那两亩熟悉的西瓜田,瓜叶在烈日下蔫蔫地耷拉着。热风迎面吹来,带着操场上扬起的尘土气息,也带来了一丝不同于一年级教室的、高处的、带着铁锈味的燥热。

“呜——呼!”张二胖怪叫一声,率先抓着铁杆滑了下去,带起一片尘土。

王小军也小心地爬下去。

轮到吴普同了。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双手紧紧抓住滑杆,身体向前一倾——

“刺啦!”

一种带着摩擦热度和微微失重的下滑感瞬间包裹了他!短短的滑杆一掠而过,手掌心被滚烫粗糙的铁锈磨得生疼。双脚重重地落在滚烫的沙土地上,激起一片更浓的尘土。

他站起身,甩了甩被磨红的手掌,又拍了拍屁股上沾满的铁锈红和沙土。他回头望向那个锈迹斑斑的攀登架顶端。刚才坐在那里俯视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红锈和泥土的手,又抬头望了望二年级教室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口,那里正传来孙老师隐约的咳嗽声。

麦茬地里那条糊里糊涂的升级线,就这么被攀登架上滚烫的铁锈,和他脚下扬起的、带着二年级尘土与红锈的泥土,清晰地划了出来。前方的路,似乎和这操场一样,尘土弥漫,阳光刺眼,带着一种未知的、沉甸甸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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