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胡扯！
这里接近根据地腹地，又不是敌占区，哪来的埋伏！
赵保胜坐起身正想讲讲‘狼来了’的故事，却肉眼可见的发现，不到一里地的山坡上，尘土飞扬，似乎一群人正冲下来！
“敌袭！”赵保胜拔枪滚下车，大声喊。
车已经停下，失去后面推力，老黄牛拉不动了，九班几个已经散开，占据附近有利地形，马良和刘坚强甚至开始向两边山坡攀爬，试图占据高处，拉开距离形成交叉火力。
赵保胜贴着车轮，想喊小红缨下车，却发现小丫头没下车，还稳稳当当坐着，急喊：“小红缨！”
想起身，胡义比他更快！
“……自己人？！”小丫头不确定地自问。
罗富贵的机枪架好，拉动枪栓，‘哗啦’上膛。
胡义拎步枪冲到牛车前面，一把拽下小红缨，拉起来往车后跑，顺便从车顶上扯下来罗富贵：“蠢货！粮食不防子弹！跟着马良上山！”
小红缨这才反应过来，开口喊：“不是敌人！自己人！”
九班的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转头看来敌方向，老赵探头看前方冲过来的人…友军，看到他们的粮食了，算了，让胡义决定吧。
胡义扯过小红缨脖子上的望远镜观察，轻轻吐了口气：“自己人……警戒！”
……………………
王朋他们连已经断炊，驻地附近的野菜都被薅光，团里也断粮在即，他主动带队伍外出‘找食’……还能怎样？根据地老百姓日子也紧巴，断顿也在眼前。
无非就是换地方薅野菜。
可…没有粮食，野菜终究是填不饱肚子的。
几个月前，南边独立团给过建议，提醒备荒，可他们是主力团，供给是上级拨的，不像独立团那种地方部队，很大一部分粮食需要自筹……
粮食主要来自晋省，鬼子在晋省逐步加强占领区控制，开始构筑封锁线，买粮也变成一件难事，只能指望阎老西控制下的地盘了。
粮食终究是有限的，大批量购买，造成粮价上涨，购买更困难了。
其实按原计划，紧巴一点是能撑住的，可…部队扩编又不能停，鬼子第一次大规模扫荡已经扛过去了，根据地损失也不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根据地被鬼子搜刮祸害过的老百姓饿死，军粮被分拨出一部分支援地方。
总之，开源被限制，节流…没节成，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王朋知道上级已经愁得嘴上起泡了，那就自己想办法，他试图向南，通过独立团和敌占区的接缝，插出去，进敌占区找粮。
一路走一路薅野菜，才刚走出没多远，就撑不住了，行军需要体力，那点野菜顶多让人不马上饿死。
正停下在进退两难之间，哨兵报告，前方山路上有牛车！
王朋张望半天，一个小孩赶车，一个大人躺在车上麻袋顶上……大概是哪家地主的粮车，他都没细想，牛车前进方向附近就没村子！
他在纠结，地主也是老百姓，老百姓的粮……转头看手底下战士们饿得站不住的样子……抢…借，也得借到粮！
顺坡冲，看似省体力，但腿脚摆动需要更大幅度才能稳住身体，战士们跟着连长往山下跑，不断有人迈不动腿摔倒，滚动掀起更多尘土，更多人避让不及连环摔倒……
一股黄土尘埃向九班的牛车卷了过来！
王朋冲在最前头，靠近了才发现，车后有人！
想立刻刹住已经不可能了！
车后的人……灰军装！自己人！
九班架枪到位，才清楚看到，黄尘里，露出来的灰色军装！
黄土尘埃卷过牛车，掀起尘埃的人却停了下来。
胡义横枪身前，等尘土消散，面前的，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八路军。
“胡……班长？”
“王连长？”
双方认识，粮，抢不成，只能试探着…借，王朋不知道怎么开口……
独立团提醒过他们，却没人重视，现在这架势冲过来，和抢粮似的，任谁想开口借，都得思量思量。
小红缨也认出眼前的一帮子是王朋那个连，有些气呼呼，哪有这样的！吓唬人也应该有个限度，搞这么大阵仗，卷这么大灰尘，搞得姑奶奶望远镜镜片上都是灰！
叉着腰刚要开腔，王朋撑着膝盖喘匀了气，抬头，焦灼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粮食……能…匀我们一点吗？”
灰尘散尽，小红缨才看清后面的队伍，所有人都面色焦黄，所有人眼里都是疲惫与饥饿，不到百人的队伍，从刚刚那个山头，一直绵延到眼前，一路都有摔倒的人，这是……饿的？
胡义没有为难：“给你们两袋，麦子。”
小红缨抿了抿嘴唇，嘴里一股土腥味，她知道饥饿，她见过，尝过，体会过，那滋味不好受。
王朋费力地直起身，定定地看了看胡义，又看一眼牛车上的粮袋，艰难地摇头：“不够。”
胡义没有接茬，就看着王朋，二百斤粮食，眼前这些人两三天的量，足够。
王朋抿着嘴，摘下军帽，垂下目光看着地面，说：“我们团……已经断粮。”
胡义眯着眼，语气缓慢地回答：“车上的粮，也是我们独立团的命。”
王朋一怔，他懂，胡义的话其实没说完，凭什么要他们舍命救你们的命？
王朋身后的战士，也从兴冲冲的激动中清醒，蠢人不多的，都能听懂。
救急不救穷，老百姓都懂的道理，没理由装不懂。
九班几个人都知道青山村那边其实还有存粮，但细算下来，也撑不了独立团多久，山里种植的谷子要到秋天，眼下还没完全入夏……连一向简单冲动的刘坚强，都闭嘴不言。
考验人性啊？赵保胜靠在粮袋上，琢磨着能不能……不，还没到时机，落叶村的粮税怕是还没筹足，要不然李有德前天晚上和胡义就会商量这事儿。
“一半。”王朋再次开口。
胡义没有吭声，他也在琢磨，独立团很早就在筹备应对粮荒，可还是支援出去了一批粮食，导致自己存粮不足，原本不支援出去，也就仅够维持，粮食……才是根本啊！
赵保胜那么积极地筹备梯田，种各种作物，他之前都认为是…‘杞人忧天’？可事实证明，就这，还不够！
胡义走神了，他开始想老赵还提过什么，还没干得起来…
王朋久久得不到回应，长出一口气，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他知道，他的要求有些过分了，但他…不能不尝试。
毫无征兆地，王朋跪下了！
他身后的战士全都愣住了！
胡义和九班，也都愣住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膝下不长粮食。
“啊呀！”赵保胜惊叫起来，“小红缨！拿救命粮！罗富贵！架锅烧水！马良！刘坚强！把老罗那边粗磨的粮拿出来！烧糊糊，快！越快越好！”
一通慌乱，王朋被赵保胜硬掰着躺在怀里，炒面加盐加糖配出来的熟粉，被掺水调稀，喂到王朋嘴里。
一场僵持，硬是被老赵搅了。
王朋连的战士也在帮忙，找柴找水，然后一群人等着水开粮食下锅。
胡义和赵保胜，陪王朋靠在牛车边休息。
“王连长，你不地道。”赵保胜开口。
王朋不语，低头。
胡义瞥一眼老赵，老赵没搭理。
“道德绑架啊，这年头还流行这个？”赵保胜心里不痛快，嘴上就得痛快了，“独立团早早地就在备荒，提醒过你们吧？”
王朋僵硬地点头。
“结果呢？因为支援出去一批粮食，独立团自己没了下顿。”赵保胜叹气，“我们这些散兵游勇被打发出来找粮。”
王朋对这个不清楚，但清楚了又能说什么呢。
“我们能出来找粮，你们为什么要等到断粮了才出来找粮？”这话很难听，但赵保胜就是要说。
王朋很想说，粮食真的紧张起来再想办法，其实已经晚了。
“救急不救穷啊！同志！这点粮食，你弄回去能造几天？”赵保胜声音有点大，“说不好听的，独立团靠这点粮食，掺粗粮，掺野菜，可以熬到土豆成熟，可以熬到红薯种下地，你们呢？”
主力团，千人规模，两千斤粮一两天就吃完，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王朋汗都下来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红军时代就在讲这个了吧？这里是太行山！不是江西，不是鄂豫皖，不是川陕，没那么好的自然条件，没那么多人口！养不起啊！”赵保胜不吐不快，“你们嘛，主力团，全训部队？有人养是吧？”
话越来越歪了，胡义踢老赵一脚，这些他也学习过了，但……不能揭人脸皮是吧？
临时灶那边，第一锅食物已经开始分配……赵保胜转头看那边，停下了吐槽。
他也没想好，该怎么解决这事儿。
都是好战士啊！饿成那样，没有人争抢，分出来的食物都是送到体力不支的战友那里，哪怕口水都快流下来，也忍着先喂给倒下的人。
粮食缺口那么大，即便青山村老罗那里的藏粮填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王朋舔舔嘴唇，开口问：“有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团…撑一周，撑过一周就行……上级调配的粮食在路上。”
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赵保胜又不乐意了：“哪儿来的？调配不是天上掉的，是其他地方同志省下来的！要么就是花钱买的。”
不过还好，好消息是，粮食缺口没有老赵预料的那么大，他稍稍平息了些怒气，没有再骂。
他刚刚确实很来火，张嘴就要粮，还特么下跪！特么给他惯的！
战斗力稀烂，上次要没九班参与，王朋这个连能活下来多少都不知道，就这，还敢腆着脸来要粮！
地主家的傻儿子，给养废了。
赵保胜想清楚了，就算给粮，也不能白给，没点教训，下次还敢！
他不敢对上级指手画脚，可这也太离谱了吧？主力部队找地方部队借粮，远见呢？预判呢？
实际上，这次粮荒没有老赵估计的那么严重，王朋他们团也是因为晋省那边封锁，后勤才没能把补给送进来，再加上之前鬼子扫荡造成的破坏，救济群众也分出去原有储备，才捉襟见肘。
赵保胜叹口气，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几年后那一场灾难，才真正可怕。
按他的想法，这几年还不算困难，就应该拼命生产，极尽所能地储备，到时候吸收尽可能多的人力……很残酷的事情啊，压根就没有考虑救济！因为……根本救不过来！
圣母？不存在的！那是没见过遍地饿殍！
赵保胜曾经看过一场讲饥荒的电影，看完浑身发凉，听说还有部话剧，他没敢去看……这也是他到了根据地之后，就急切想一切办法种粮的最初的动力。
了解越多，就越怕。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
这和金陵那个事一样，知道了又怎样？说出来有人信吗？
其实他知道，就在近期，一场人为的灾难，也正在酝酿中，可他同样无能为力。
赵保胜搓了搓脸，和胡义摆摆手，示意他去歇会儿，这事儿他不掺和了。
老赵莫名其妙地走了，去山头上了。
王朋被老赵搞得心慌慌，他不知道预防粮荒的建议就是老赵提的，但他知道独立团的预警，后悔那自不用说，可眼下怎么办？
胡义有些理解赵保胜，他心里一直压着事，才造成的所谓病……周医生了解过后，说过他和老赵的情况还有些不一样。
转头看到王朋的表情，胡义摇摇头，推他一把：“得了，老赵不是对你。”
王朋低着头，点了点头，无精打采。
“粮食…你拉走吧。”胡义轻出一口气，能让这么个坚定的人，向粮食下跪，可见隔壁团难成什么样子了。
王朋很意外地抬头，看胡义，胡义瞥了他一眼，说：“有手榴弹没？不要黑火药的，巩造那种。”
王朋点头。
“行吧，意思意思，换几个吧。”胡义偏头看临时厨房那边，“牛车……借给你们，但牛得还给我们，独立团在开梯田，用得着。”
王朋再次点头，开口问：“还有什么？只要我有！”
胡义摇头，想了想，说：“老赵这是急的，你知道吗？独立团那边，连房前屋后都种了东西，配点粮食，就能混过粮荒，但……我感觉，老赵还是怕，怕粮食不够，是永远不够的那种不够。”
王朋再次点头，这回，他也怕，而且，估计他们团里，也怕，甚至上级……都怕。
胡义撑膝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拎起步枪，喊：“九班！集合！”
……………………
赵保胜从山头上懒洋洋地下来，排到九班末尾。
九班的队列本就是水果店的排法，老赵站在小红缨身边，显得格格不入。
可一旁的王朋连，没人敢笑。
他们已经知道了，就眼前这歪瓜裂枣的几个人，搞到了粮食，据猜测，很难……但人家二话没说，全给了他们！
“稍息，立正！向右转！目标，青山村！”
九班的队伍……没动！
“罗富贵！怎么回事？！”
“报告！我们的锅……”
……王朋难得一脸尬笑，亲手把九班的筒锅还回去，目送这队其貌不扬的兵，扛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向东南出发。
“忠魂燃胸膛，刀锋所向皆战场，
战旗扬，战鼓响，战士斗志正昂扬，
热血闯南北，面对艰难背对背，
无畏惧，共进退，雄起红色的军队！”
歌声并不整齐，有童音，有破锣嗓子，还有跟不上调子忘词儿的，唱完，还有声音在骂：“吴石头！回去把歌词再抄五遍！”
“哈哈哈哈……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