僰王山镇的湿冷天气已持续数日,雨雪浸透营帐,寒气蚀骨,让立智理威倍感烦闷。
他决意不再滞留,即日便挥军直指泸州神臂城,他自然清楚自己长于政事而短于军机,此行只为坐镇,断不会去干涉前线大将的调度。
此前大军初至,人困马乏,加之他心底对近在咫尺的凌霄城尚存一丝贪念,故而盘桓数日。
如今既知事不可为,再留无益。
正当他准备传令开拔时,守城百户李恒却前来请示,问他是否要亲往察看那片被称为“冰雕坟场”的山谷。
李恒言语谨慎,道宣慰使早有交代,如何处置这批阵亡探马赤军的骸骨,须由平章大人亲自定夺,他不敢擅专。
此言一出,立智理威顿时陷入了沉思。这绝非小事。
自成吉思汗时代起,草原便有“抢尸”旧俗。蒙古人极为重视死者魂归故土、入土为安,凡抢回同袍遗体者,甚至可继承其部分家产。
时至大汗忽必烈,此俗依旧延续,入主中原后,更参酌前朝典制,完善了追封、立祠等抚恤仪轨。
这批探马赤军将士阵亡,按常理,应由李忽兰吉上报,再由自己这个级别的官员来处置,合乎章程。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将这番身后事办理妥当。
立智理威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断。
不仅要去,更要率领全军前往,为这些将士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就地掩埋”,或是最稳妥的选择。
毕竟,这些人绝不能以战败溃军的名义上报朝廷。
阵亡的定性,其间可做的文章太多。
唯有“血战而亡”,方能使这些探马赤军的家眷获得最丰厚的抚恤。
在这一点上,立智理威自认表现得通情达理。
他深知,探马赤军作为军籍在册的精锐,其身后事由专门的奥鲁机构管辖。
抚恤发放,亦严格依据阵亡情形分为四等。他们作为以蒙古与色目人为主体的军队,所能获得的抚恤,远非汉军或新附军可比。
其家眷不仅能得到一笔丰厚的金银、布匹、耕地、牲畜,乃至作为劳动力的“驱口”,更能免除该户数年的兵役,使家族得以休养生息。
家中的子侄或兄弟亦可承袭军职,确保门楣不坠,更能享受减免税粮、科差等赋役优待。
这一切,都系于他笔下将如何定义他们的结局。
落定想法,他立马唤来心腹,调度大军出发那处“”冰雕坟场”。
连绵阴雨雪气候,蒙古锦袍被浸得沉甸甸的,寒意顺着铠甲的缝隙往骨子里钻。
立智理威勒马立于山道,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指节在缰绳上不自觉收紧。
“平章大人。”百户李恒趋马上前,声音压得极低,“拐个弯,前方便是那片冰雕坟场了。”
立智理威微微颔首,挥手止住身后蜿蜒的队伍。带着几名心腹亲卫,他策马转入山谷,越往深处,空气愈发凛冽。
待转过隘口,眼前营房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也让他清楚明白为何称呼此地为“冰雕坟场”了。
只见依山而建的营房内,一具具身披铁甲的元军士卒,以各种僵硬的姿态凝固在原地。
或在哨位上拄着长矛挺立,或在营帐口保持着掀帘欲出的动作。
甚至还有几人围在早已熄灭的篝火旁,仿佛下一刻就要谈笑。
然而,当下的他们全都失去了生机,面容扭曲,覆盖着一层灰白坚硬的冰霜,眼窝深陷,宛如被抽干了魂魄的陶俑一般。
这震撼的一幕,加上此刻寒风不时穿过空荡的营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鬼气。
立智理威亲眼目睹此等惨状,嘴口牙关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为免堕了草原儿郎以及上官的威名,他强忍着惊颤之心翻身下马,战靴踏碎满地冰棱。
他走到一具冰封的遗体前驻足,掌心贴上刺骨的冰面。
那是一位年轻的百夫长,此刻他凝固的瞳孔里,还映着厮杀时的瞳孔血色。
冰晶在他虬结的臂膀上折射出幽光,细心的立智理威立马发觉到这人是被割喉而亡,且是猝不及防的状态。
一路踏雪而过,周遭遗骸景象,他越看越是心惊胆寒,这些人反抗的姿势显得如此仓皇不堪、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就地安葬。”
立智理威的声音惊起寒鸦,对着身旁跟随心腹吩咐道:“在北坡择高处掘墓,依汉制立碑,刻:大元探马赤军忠勇将士之墓。”
见心腹亲卫一副欲言又止,他抬手制止:“奥鲁官那边,皆按临阵捐躯上报。家眷免役三年,抚恤加倍。”
说罢,立智理威再次折返到那具蒙古百户的遗骸身前,抚过他肩头的冰甲,用蒙语轻声道:
“归去吧,草原的鹰。你的弟弟会举起你的苏鲁锭,你的父母将收到百头牛羊。”
军令既下,来到此处的元军士卒虽心中发怵,却无人敢违抗军令。
在这片诡异的“冰雕坟场”中,他们强忍着不适,开始沉默地搬运那些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冰封遗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晦气的沉闷气氛,只有铁锹掘动冻土的沉闷声响和士兵们压低嗓音的零星牢骚在谷中回荡。
整个过程虽无懈怠,却进行得异常迅速,人人都想尽快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就在这忙碌的间隙,百户李恒悄无声息地驱步至立智理威身侧,躬身低语:
“平章大人,是否容小的前往镇上招募些石工匠人,为这些阵亡将士镌刻碑文,以彰其勇?”
立智理威正全神贯注于监督安葬事宜,对此提议未觉有异。
只当是这人倒是办事周全,遂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速去办理。
得令后,李恒立刻唤来一名跟随而来章广寨老卒,两人翻身上马,迅速离开了这片忙碌的山谷。
待行至一处偏僻山林,确认四周无人尾随,李恒当即撮唇发出一声低沉而独特的唿哨。
哨音在林间回荡片刻,便见林木深处,一身戎装的冉平策马而出。
两人于马背上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微微颔首。
李恒不再多言,与那老卒一扯缰绳,马匹再度奋蹄,朝着镇子的方向疾驰而去,仿佛真要去寻工匠一般。
冉平目送他们消失在蜿蜒山道的尽头,随即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色。
此时,一名身形矫健的僰族汉子如猿猴般灵巧地从茂密的树冠中一跃而下,正是阿二。
他快步走到冉平马前,抱拳沉声道:
“将军,须抓紧了。”
“估摸那位鞑子大官不过是在那边做个样子,不会久留,怕是很快就要折返。”
冉平重重点头,不再耽搁,勒转马头,身影也迅速没入山林。
阿二也不迟疑,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枚骨制哨子,凑到唇边。
一阵惟妙惟肖的、如同山间常见鸟鸣的暗号声响起,穿透寂静的林地。
顷刻之间,仿佛从地底冒出一般,千余名僰族兵卒悄无声息地从山林各处涌现。
他们行动迅捷,分工明确,一出现便在山道两侧狭窄、险要之处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有人迅速传递着沉重的铁火炮,有人奋力在冻土上挖掘坑穴,将一个个杀机暗藏的铁疙瘩小心翼翼地埋入其中。
随后便有人手脚利落地用积雪和新土进行覆盖、伪装。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悄无声息,一场致命的伏击,正在元军主力的眼皮底下悄然布置。
冉平策马奔入密林,并未远遁。
在离那埋藏杀机的山道仅约五百步的一处山坳中,他猛地勒住战马。
易士英与其麾下一队精锐的长宁军士卒,正如蓄势待发的豹群,在此静候多时。
易士英甲胄染尘,目光却如淬火的寒铁,紧紧盯住冉平。
四周只有战马不安的喷鼻声和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冉平迎上那道目光,语气森冷,字字如冰锥坠地:
“传令下去,告诉长宁军的儿郎们,复仇的时刻,到了。”
他话语微顿,眼中锐光一闪,补充那道关键的命令。
“切记,那个立智理威,需留活口。”
“剩余的鞑子大军,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