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反缚双手的立智理威,在长宁军士卒的推搡下,再次踏入僰王山镇。
一入镇口,他的目光瞬间便被土墙下城门的景象给牢牢抓住。
那位本应奉命前去寻工匠刻碑的百户李恒,此刻竟在那里,亲自将一袋袋粮食分发给镇民。
那些粮食,明显就是他本次挥兵带来的辎重之物!
而镇民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与对李恒的熟稔态度,也彻底解开了他心中疑虑。
为何此地百姓会期待元军在此多待几日,为何自己大军会被长宁军设伏全歼,一切都昭然若揭。
南道宣慰使,李忽兰吉叛国了。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顶门,他张口欲斥,可冉平根本没给他与李恒对质的机会。
两名魁梧的长宁军士径直将他架起,粗暴地塞进了一辆早已备好的、加固过的囚车之中。
冉平则策马行至李恒面前,在马上抱拳,语气带着同袍间的客气:
“李兄弟,此番辛苦你了。”
“本将即刻押送俘虏返回重庆府,你可有话需我带给你家李帅?”
李恒闻声,停下手中的活计,赶忙拍了拍身上的粮屑,咧嘴一笑道:
“冉将军平叛辛苦,小的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哪敢有什么话劳动将军转达。”
“小的在此,祝将军归途一路顺风!”
冉平扬起马鞭,指了指囚车方向:“这趟能擒住这条大鱼,你功不可没。我会将你的功劳如实禀报李帅,你且在军中静候嘉奖便是。”
李恒闻言,却是洒脱地摆了摆手:“将军言重了。不瞒将军,末将亦是陇西李氏子弟,虽血脉疏远,但能为老帅、为官家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冉平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不由得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百户”一眼,没想到他竟是李庭芝族中子侄。
这等将门之后隐姓埋名深入敌后,其胆识与担当确非常人可比。
既是人家家事,他也不便多问,只是利落地再次抱拳,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的敬重:
“好!既然如此,客套话便不说了。这年头,还怕没仗打?”
“日后并肩杀敌的机会多的是!冉某告辞!”
说罢,他调转马头,面向已整装待发的长宁军将士,声音陡然拔高,传遍四野:
“全军听令,开拔,钓鱼城!”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三千长宁军将士带着胜利的锐气与缴获的物资,押解着重要的俘虏,如同一条灰色的长龙,迅速而有序地消失在乌蒙山道上。
李恒站在原地,目送着这支威名赫赫的军队远去,脸上满是敬佩之色。
凌霄城就在不远处的高山之上,这群铁血汉子过家门而不入,奔赴更重要的战略要地钓鱼城。
这份以大局为重的担当,更让他笃信,伯父李庭芝,将家族未来的希望寄托于这位少年官家及其麾下的将士们身上,是何其正确的选择。
嘉定府内,李恒的伯父李庭芝正伏案疾书,处理着如山政务。
与重庆府的赵昺尚需权衡各方、迂回安抚不同。
既得官家授权镇守此地,凡有政令,必严格执行,不容半分折扣。
清丈田亩、开设供销堂、同济堂等诸多事宜,皆是在有条不紊,且快速推进当中。
这一切都有赖李庭芝一进城,就清除掉那些依附元廷、为虎作伥的汉人乡绅与本地官吏。
他的手段并未只简单诛首恶,那些人的族中子弟亦被连根拔起,尽数歼灭。
在这位老将的眼中,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绝不可留任何后患。
此外,他更将肃清的目标,对准了盘踞城中多年的色目商贾。
这些人仗着元廷庇护,垄断市舶,压榨汉民,其行径与蛀虫无异。
李庭芝下令,将这些势力连根拔起,资产尽数抄没,人丁……一个不留。
这场席卷嘉定府的风暴,持续了整整五日。
岷江之畔,码头沦为刑场。
数千颗头颅滚落,无头的尸身被成批抛入江中,其血水之浓,竟染得数里江面一片赤红,数日不褪。
湍急的江水裹挟着密密麻麻的尸骸东去,其状之惨,令围观者无不股栗。
跟随李庭芝多年的幕僚,眼见大帅行事不似昔日的仁慈手段。
于心不忍之下,曾私下劝谏:
“大帅,此举是否过于酷烈?恐伤天和,亦损大帅的仁德之名。”
李庭芝闻言,只是冷冷抬眼,目光如案头镇纸般沉硬:
“仁德?对这些蠹虫、走狗讲仁德,便是对川蜀千万百姓的残忍。”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天见罪,我李庭芝一肩担之!”
“乱世需用重典,唯有以此霹雳手段,方能彻底涤荡污浊。”
“让这嘉定府,乃至整个川蜀,真正成为我大宋复兴之基业!”
言罢,他不再理会,继续低头批阅文书,仿佛方才谈论的并非数千条人命,而是清理掉一堆碍事的碎石。
至于李庭芝为何改变往日做派,有些话他不便宣诸于口。
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
昔年葬身蒙古弯刀之下的人,才是触目惊心的庞大之数。
若是忽必烈入主中原之后还一味追寻其祖辈,践行那位成吉思汗的豪言壮行:
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其所有的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
只怕昔日忽必烈帐下那群汉人世候的兵锋都能够让他滚回漠北草原。
在李庭芝看来,要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重建秩序。
就必须用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将所有潜在的威胁与腐朽,连根铲除。
岷江的血色赤潮,自然流不到上游嘉陵江畔的重庆府。
那份僰族鹰眼手中的捷报却能快马传讯,来到赵昺的手上。
书房内,灯火通明。
赵昺手中紧握着那份来自西线的捷报,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之情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老帅李庭芝竟以雷霆之势,在元宵灯火尚未阑珊之时,便已智取嘉定城。
让这座控扼蜀西水陆咽喉的锁钥重镇,就此改旗易帜,重归宋土。
他倏然起身,目光灼灼,投向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川蜀堪舆图。
随着代表嘉定的标记被一枚赤色的宋字小旗覆盖,一条清晰的战线豁然贯通。
西起嘉定,东至夔门,北抵钓鱼城,南达泸州,川蜀腹地纵横千里的山河,终复汉家旌旗。
随即,他眼中那澎湃的潮水很快退去。
他的视线越过图上已然连成一片的赤色区域,牢牢地钉在了一处——西北。
那里,是广袤的秦陇之地。
赵昺负手立于堪舆图前,指尖沿着山脉水络缓缓划过,打破屋内的沉寂。
“文姑娘,你看……”
“川东已定,嘉定光复,川西诸州传檄可至,不过是时日问题。”
“川南本就是李帅根基之地,收复全境亦是早晚之事。”
越说越起劲,赵昺袖袍微扬,手指倏地停在图上一处。
“至于川中那座成都府——待今年春耕过后,朕当亲提王师,收复此地,那是天府之心,不容久悬敌手。”
他的目光继而北移,掠过舆图之上那片层峦叠嶂。
“川北之地,虽地势辽阔,然平原稀少,多赖山丘险隘。”
“而今长江水路尽在我手,日后自可顺流而上,已无后顾之忧。”
“待时机成熟,拿下剑门关,便是打通北上秦陇之咽喉。”
“秦陇”二个字,赵昺咬的极重。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秦陇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
“朕的脚下,是昔日强秦扫灭六国的根基,是汉武铁骑奔袭匈奴的起点,更是盛唐气象席卷八荒的源头。”
“下一步,该是打出蜀地,还于旧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