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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省科委的介绍信

车间里的轰鸣声穿透晨雾再次响起时,廷和正站在院子里。这声音与三个月前截然不同,先前总裹着几分慌乱的急促,如今却像咬合精准的齿轮,每一声都透着踏实。

他缓步走到车间门口,目光先落在中频炉新换的不锈钢水箱上。水箱是事故后第一批添置的新物件,银亮的表面在日光灯下泛着清亮的光,把周围师傅们的影子都映得清清楚楚。还记得先前那口生锈的旧水箱,管道漏了,才让中频炉的爆炸失了控,连累小孙烫伤了胳膊。此刻水箱旁的压力表稳稳指在绿色区间,廷和伸手摸了摸箱壁,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把心里那点残余的阴霾也压了下去——那道坎,总算跨过去了。

车间另一头,小白正蹲在砂模台旁教新徒弟拌砂。他袖口卷得老高,露出胳膊上还没褪净的晒痕,手里的铁铲一下下搅着砂料,声音洪亮:

“砂眼多了齿轮就不结实,咱手上得有准头。”

这天仲昆也骑着摩托车来到大院里,这光景倒让人想起半个月前,他带着小孙去上海做手术时那副急模样。那会小孙的未婚妻攥着病历在医院走廊抹眼泪,仲昆攥着她的胳膊说“有我在”,硬是跑前跑后把检查、住院的手续都捋顺了。后来手术顺利,小孙回来那天,车间里的师傅们都围上去看,见他手上的绷带换得干净,才都松了口气。

廷和给小孙批了一个月假,又特意安顿好复工后的去处:

“先去小白那边干点轻省活。等将来中频炉开两班了,你再回炉来。”

日子在齿轮的转动里溜得快,转眼三个月过去,齿轮厂的节奏悄然慢了下来。合作的拖拉机厂产能定在了每月四千台,齿轮订单也跟着减到四千个。就这少了的一千个,让车间里的紧绷气儿一下松了。砂模车间不用再加班赶工,每天做一百八十个砂模就够数,师傅们能坐下来喝口热茶再干活;中频炉从每天七炉减到六炉,钱师傅不用再担心完不成任务加班;加工车间还是三班倒,但每班少做十个齿轮,夜班师傅的保温杯里,终于能泡上整朵的菊花茶,不再是匆匆灌的凉白开。

节奏缓了,人心也跟着暖了。仲明的新房立起来了,红砖墙刷得雪白,窗户上糊着新裁的报纸,就等散了潮气。他媳妇晓芬每天傍晚都来开窗通风,手里攥着本育儿书,见了廷和就笑:“等搬进来,就把婴儿床放靠窗的地儿,亮堂。”廷和笑着应:“到时候我给孩子送个小木马,咱齿轮厂做的,准结实。”

七月上旬的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进了工厂的办公室。廷和看着桌前的仲明,眉宇间舒展了些——近来的杂事渐少,仲明身上的担子明显轻了。他斟酌着开口,语气里带着桩压了许久的心事:

“你现在压力小了,抽时间跟厦门大学联系联系吧。那伞齿轮的事,总在我心里悬着。”

仲明应下后,连着打了几通长途电话。电话那头,厦门大学的工作人员终于给出了明确答复:他们的光谱分析部门是国家级科研平台,做金属材料分析,必须要有省一级科委的介绍信。

挂了电话,仲明琢磨着怎么拿到这封介绍信。思来想去,第一个念头便是县机械局——之前打交道时,他们对厂里的技术攻关向来上心。

第二天一上班,仲明就往县机械局赶。办公室里,他找到了上次通知他去长沙开会的办公室主任,把去厦门大学做材料分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主任听后,摆了摆手:

“这事不难。你写份报告,把检测的理由写清楚——为啥要去、检测了有啥用,都说明白。交给我后,我把这项目列为咱县当前的重点攻关项目,让局长批了,我再给你拟个报告,介绍你去省科委。按规矩来,问题不大。”

仲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即就在办公室借了纸笔起草报告。他笔锋恳切,把检测进口齿轮钢金属材料结构的目的写得明明白白——不为别的,就为摸清门道,早日填补国内拖拉机变速箱关键齿轮的技术空白。

办公室主任拿起报告看了两遍,连连点头:“写得扎实!”说着,当场就提笔写了封推荐信,径直送到了局长室。局长翻完报告和推荐信,没多犹豫,当即签了字。

回到办公室,主任在推荐信和仲明的报告上一一盖了鲜红的公章,递过来时笑着打趣:“成了,这就去省科委办吧。事儿成了,别忘了请我喝酒。”

仲明接过文件,捏得稳稳的,眼里亮着光:“忘不了!这伞齿轮要是试验成功,您这第一份力,头功肯定是您的!”

齿轮厂的厂房还浸在上午的阳光里时,仲明已经攥着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站在了父亲廷和的办公桌旁。廷和正用抹布擦着桌子上的灰,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儿子眼里亮得像淬了光。

“爸爸,”仲明把纸递过去,“机械局的推荐信,我拿到了。”

廷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赶紧接住那张纸,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仲明又往前凑了凑,声音里裹着按捺不住的急:“我盘算好了,明天一早先去省科委办介绍信,办利落了马上往厦门赶——厦门大学那边的老师还在等消息呢。”

廷和把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才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胳膊,掌心的茧子蹭得仲明胳膊痒:“好,好,早去早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县城火车站的候车厅才亮了一半灯,仲明已经把摩托车推进了车站旁的存车处。看车的大爷打着哈欠挂锁,他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售票窗口。玻璃后的售票员正撕着票根,听他说要去省城,头也没抬:“直快刚走一趟,下趟一小时后,去北京经停的,坐不?”

“坐!”仲明把钱递进去,接过车票时看了眼时间,七点整。

两小时后火车靠站,省城的太阳已经把柏油路晒得发烫。仲明跟着人流挤出站,抬手拦了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探身问司机:“师傅,知道省科委在哪儿不?”

司机叼着烟笑了:“咋不知道?不远。给十块钱,保准送到。”

仲明没还价,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五块递过去,坐进后座时催了句:“麻烦您尽量快点。”

没想到这“不远”是真不远。司机拐了两个弯,刚过了省政府的红漆大门,就把车停在一栋灰楼前:“到了。”仲明看表,才九点四十,从火车站过来竟没到五分钟——后来才知道,这大院跟火车站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

省科委的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墨水香,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工作人员正整理文件,见他进来,抬眼问:“同志,办事?”

仲明赶紧把推荐信递过去:“我来办去厦门大学的介绍信。”

女同志接过信看了看,起身往里间走:“你稍等。”

不过十分钟,她就回来了,径直坐到打字机前。“咔哒咔哒”的打字声没响几下就停了,她又从墙角的保险柜里拿出印鉴,“啪”地往文件上一盖,红章清清楚楚。

“手续办完了。”她把介绍信递给仲明,“带上这个,直接去厦门大学就行。”

仲明捏着那张纸,指尖都有些发僵。他原以为要跑上大半天,要填一堆表,没想到这么会儿功夫就全妥了。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落在介绍信的字上,暖得让人心里发颤——厦门的风,好像已经顺着这张纸,吹到了眼前。

暮色漫进窗棂时,仲明才骑着摩托车拐进熟悉的巷口。院门口的老槐树影落在地上,母亲正站在石阶上往巷口望,见他来,围裙往腰上一拢:“可算回来了,灶上温着饭呢。”

灶房里还飘着米汤香,母亲掀开铁锅,蒸腾的热气裹着杂粮饭的暖香扑过来。碗里卧着的荷包蛋颤巍巍的,是他临走时念叨过想吃的。

“省城人多,没误了车吧?”母亲往他碗里舀着菜,筷子没停。仲明扒着饭笑:“顺顺当当的,科委的同志还送我到公交站呢。”

饭刚落肚,父亲廷和就从里屋挪出来,手里捏着旱烟杆。仲明把牛皮纸袋往桌上一放,红章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显眼,他笑着把省城的事细细说——科委的女办事员怎么递热茶,怎么翻着文件说“这事儿我帮你记着”,又怎么特意在推荐函背面写了接洽人的名字。

廷和把烟杆往桌角一磕:“你遇上好人了。”烟丝的火星子明了明,“换个难缠的,单是补材料就得折腾你一阵子。”

“对了,”廷和突然往前倾了倾身,眉头蹙着,“你这次上厦门,半点儿风声不能漏。晓芬老家那边……有没有靠得住的亲戚?”

仲明心里早盘算了好几遍:“她舅舅在老家呢,正好表兄最近结婚。我就说晓芬身子沉,替她去趟老家道贺。我跟晓芬都对好说辞了,保管不让马媛察觉。顶多去三四天,速去速回——周六走,周一办事,说不定周二就能往回赶。”

廷和慢慢点头:“路上仔细些。”

周六天7点45分,厂里的调度会就开了。仲明把本周的生产单挨个儿点清,笔尖在本子上划得飞快,散会后,他揣着推荐函往车棚跑,摩托车发动时溅起两片晨露,往火车站去的路两旁,白杨树影一掠而过。

火车站的广播正响着,他挤到检票口看了眼显示屏——上午十点往鹰潭的火车正好在检票。拎着帆布包冲进去时,车厢门刚要关,他手一撑跳上去,找了个靠窗的座坐下,才松了口气。车开起来时,窗外的电线杆成了模糊的线,过了南京站,他去补了张卧铺票。虽是上铺,却清净,他从包里摸出《中国冶金文摘》,借着车顶的灯翻着,看了没几页,眼皮就沉了,不知不觉歪着头睡了过去。

再醒时,窗外早黑透了。仲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了一下手表,指针早过了六点。他顺着梯子往下爬,脚刚沾地就往餐车去。要了份盒饭,扒拉着饭时,听见邻座有人说“到杭州了”。他往窗外看,路灯串成金黄的光带,西湖的轮廓在夜色里蒙着层薄雾,岸边的柳树影晃悠悠的。饭吃完了,他在过道站了会儿,晚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带着点水汽的凉,七点多才慢慢挪回卧铺。火车“哐当哐当”地晃着,像小时候母亲晃着的摇篮,他头一沾枕头,又沉沉睡了过去。

仲明是被列车员带着方言的报站声惊醒的。“鹰潭站到咯——要下车的旅客抓紧嘞——”那声音像根细针,扎破了他混沌的睡意。他猛地睁开眼,车厢里的景象让心“咯噔”往下沉——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铺位空了大半,剩下的几个人也都慢悠悠收拾着东西,窗外的站台已经清晰可见。

“坏了!”他低骂一声,猛地从硬卧上坐起来,脑袋差点撞着车厢的顶棚。手忙脚乱地往下爬时,帆布鞋蹭掉了脚上的袜子,也顾不上提,抓过铺位上的帆布包就往过道冲。列车员正站在车厢连接处换票,见他慌慌张张跑过来,倒也没多问,帮他换了票“慢点儿。”

仲明胡乱应着,拎着帆布包就往车门跑。脚刚踏上站台,晨风就裹着凉意扑过来,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站台上游荡的人影没几个。他记着要转去厦门的车,一路往售票处冲,帆布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跑到窗口时喘得说不出完整话。

“去、去厦门的车……还有吗?”

售票员正低头核对着票根,闻言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站台:“南京过来的那趟,四点半到鹰潭,刚进站呢。”

仲明眼睛一亮,赶紧掏钱买了票,转身又往候车大厅跑。候车厅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他找了个空位刚坐下,广播就响了,通知去厦门的旅客检票。没歇几分钟,他就跟着人群上了车。

这一路倒安稳。天蒙蒙亮时他靠在窗边打了盹,再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亮透了,太阳把车厢晒得暖洋洋的。到厦门站时正是中午,日头直晃晃地晒下来,照得人浑身暖烘烘的,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松快。

出了火车站,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地址时声音都轻了些:“集美,厦门大学附近。”车过跨海大桥时,海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咸湿的气儿。他扒着窗户看,海水蓝莹莹的,像块被太阳晒暖的玻璃,岸边的棕榈树直挺挺地立着,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

到了地方,他找了家临着街的小旅馆,老板娘领着上了二楼。房间不大,却亮堂,他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先倒了杯热水。玻璃杯贴着掌心,暖意在指尖慢慢散开,窗外能看见厦门大学的红砖墙,墙头上爬着点绿藤,只是今天是星期天,校门口没什么学生,连来往的自行车都少,安安静静的。

他靠在椅背上喝着水,看着窗外的红砖墙,心里那根绷了一路的弦总算松了半口气。热水滑过喉咙,暖了胃,也暖了心,他轻轻舒了口气:总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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