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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的木楼梯浸在檀香里,走上去作响,每级台阶的边缘都陷着半月形的凹痕,像被无数只脚掌啃出来的。我扶着雕花扶手往下走时,指尖触到道细缝,里面嵌着点灰黑色的东西,抠出来一看,是截干枯的线头,白得发脆,一捻就碎。

这楼梯比我奶奶岁数都大。小周跟在后面,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的响,她的指甲在扶手上刮来刮去,刮下些细碎的木屑,玲姐说民国时是西医诊所,前几年翻阁楼,找出过带血的纱布,黄不拉几的,上面还缠着头发。

我笑她总爱听这些没影的事,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撞上片白。楼梯转角的阴影里站着个女人,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段苍白的皮肤,黑长裤包裹的腿绷得笔直,像两根嵌在楼梯缝里的细木柱。她正好挡在狭窄的楼梯中央,长发垂在肩头,发梢微微晃动,像是刚从楼上下来,又像从建成那天起就候在那里。

楼梯仅容一人通过,我下意识往右侧的台阶边缘靠,皮鞋跟蹭到台阶缝里的灰,扬起细小的尘。她这时转过头,脸白得像宣纸,五官平得几乎没有起伏,唯有眼睛亮得异常,黑沉沉的,像两滴落在纸上的墨。嘴角慢慢牵起个弧度,不是笑,更像嘴角被线往上扯了扯,看得人后颈发紧。

您先上。我扯出个笑,抬手示意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湿了扶手上的雕花。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气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带着点金属摩擦的涩感。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里戴着块旧手表,是父亲留下的,表带磨得发亮。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袖口扫过我的右手小臂。不是棉布的柔软,是种滑腻的凉,像冰水里捞出来的绸子,裹着股湿意往皮肉里钻。我闻到股气味,不是茶室的檀香,也不是女人常用的香水,是医院走廊里那种淡得发苦的消毒水味,混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像被稀释过的血滴进了酒精里。

李哥?你跟谁说话呢?刚踩上一楼的地砖,小周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指尖冰凉,指甲几乎掐进我皮肉里,还侧身让路?楼梯上根本没人!

我愣在原地,后颈的汗毛地竖成了针。刚才那抹白明明晃过眼前,白衬衫领口的扣子都看得清,那声还在耳边嗡嗡响,甚至手臂上残留的凉意都没散去。我猛地回头看楼梯口,雕花扶手像条青黑色的蛇盘旋而上,阴影在台阶上投出扭曲的形状,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哪里有什么白衬衫女人的影子?

不可能......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刚真有个女的上去了,穿白衬衫,三十多岁,头发很长......

小周的脸地褪成纸色,抓着我就往茶室大门冲:别废话了!这地方邪门!玲姐前天才说,夜里总听见楼梯有脚步声!

玻璃门被推开时,外面的阳光像烧红的烙铁砸在身上,晒得皮肤生疼。可我俩站在太阳地里,却像揣着块冰砖,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顺着血管爬到指尖。小周盯着我的胳膊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在商场的喧嚣里劈出道裂缝:你看你胳膊!那是什么?!

我低头看去——右手小臂内侧,刚才被白衬衫扫过的地方,赫然浮着道浅白色的凹痕。像根细棉线勒过,边缘整整齐齐,从手腕往上延伸了两寸,摸上去冰冰凉凉的,和周围的皮肤像隔着层纸,连温度都低了半度。

这......这怎么回事?我浑身的血像瞬间冻住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刚才在二楼喝茶时还挽过袖子擦汗,手臂上明明光溜溜的,连道旧疤都没有。

小周抖着手掏出手机,镜头对准我的胳膊时,屏幕都在颤。拍、拍下来......她的声音发飘,你看屏幕!

我凑过去,心脏猛地一缩——屏幕里的凹痕比肉眼看更清晰,像条细细的白虫子趴在皮肤上,边缘还泛着圈淡红,像是刚啃过皮肉的印子。这时茶室里传来脚步声,老板娘和玲姐走了出来,玲姐穿件墨绿色旗袍,领口的盘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看见我们脸色惨白,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臂上,端着茶杯的手突然顿了顿,杯盖碰撞杯身发出的轻响。

怎么了这是?老板娘皱着眉走过来,她的金镯子在手腕上晃,看见我手臂上的痕,声音也沉了,这是啥?

我把刚才的事连比划带说讲了一遍,玲姐的指尖在茶盏边缘划着圈,指甲涂着暗红色的蔻丹,和茶盏里的茶水一个色。她突然抬头:穿白衬衫?三十多岁?

我急忙点头,还跟我道谢了,声音有点哑,像嗓子里卡了东西......

玲姐的脸色慢慢沉下去,旗袍的盘扣像嵌进了肉里:你们可能......撞着了。她往茶室里看了眼,压低声音,这楼以前是西医诊所,三十多年前有个女医生,就在这楼梯上摔死了——穿白大褂,正好三十五岁。

小周的手机地掉在地上,屏幕裂成蛛网:摔、摔死的?

说是夜里值完班下班下楼梯,没开灯,一脚踩空滚了下去。玲姐的声音压得更低,茶盏在她手里轻轻晃动,第二天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白大褂上全是血,胳膊肘磕在第三级台阶的尖角上,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盯着手臂上的白痕,突然觉得那凉意顺着血管往心脏钻——刚才擦肩而过时,她的胳膊肘确实有点不自然地蜷着,当时只当是姿势问题,现在想来,那分明是骨折后的僵硬。

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病历本,玲姐的指尖泛白,听说最后一页写着患者手臂异常发凉,没人知道是她自己的症状,还是记的病人......

小周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掐得我生疼:你手臂是不是开始发凉了?!

我这才发现,那道白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凉意像藤蔓似的往上爬,已经缠到了手肘。是她......是她留下的......我声音发颤,突然想起刚才那女人的眼睛——瞳孔里没有光,像两潭死水,映不出楼梯的影子,她根本不是在道谢,她是在笑......

茶室里的檀香不知何时变得刺鼻,混着那股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像浸了血的棉花堵在喉咙口。玲姐突然起身,往楼梯口走去:得去烧点纸,不然她会跟着你。

我和小周跟在玲姐后面上楼梯,每踩一级,都觉得脚下黏糊糊的,像踩在没干的血上。楼梯转角的阴影里,那股消毒水味更浓了,还混着点腐朽的木头味,像有人把血泼在了楼梯缝里,沤了几十年。

到了二楼转角,玲姐从供桌下翻出黄纸和打火机,刚点燃,火苗就地窜起半尺高,纸灰打着旋飘向楼梯深处,像被什么东西吸了过去。火光映在墙上,投出我们三个扭曲的影子,其中一个影子的手臂格外长,指尖都快拖到地上了。

你看!小周指着墙角的阴影,那里的空气正在扭曲,隐约能看见个模糊的白影,正对着我们的方向微微弯腰,姿势和刚才那个女人一模一样,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别盯着看!玲姐把烧着的黄纸往阴影里推了推,火星溅到她的旗袍下摆,烫出个小洞,她在等你回应呢,一旦搭话,就会缠得更紧。

我的手臂越来越凉,白痕已经爬到了肩膀,像有条冰蛇钻进了骨头缝。那怎么办?我疼得直吸气,感觉血液都要凝固了,皮肤下的血管突突地跳,像在跟那道白痕较劲。

得让她知道你不怕她。玲姐从香炉里抓了把香灰,猛地按在我的白痕上,忍着!

灼痛感和凉意撞在一起,疼得我差点叫出声。香灰接触皮肤的地方冒起白烟,那道白痕像被烫到似的蜷缩起来,颜色变深了些,却没消失。她怨气重,玲姐的声音带着疲惫,这楼拆过一次,地基没清干净,她的骨头可能还埋在楼梯下面......

老板娘这时端来杯黑褐色的水,说是艾草煮的,让我擦手臂。艾草味冲得人睁不开眼,擦到白痕上时,那里突然传来的响,像热油浇在了冰上。我低头看去,白痕边缘泛着红,像发炎了似的。

玲姐,你咋知道这么多?小周的声音还在抖,她往楼梯下面瞟了眼,第三级台阶的尖角果然缺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深得发黑,像浸过血。

玲姐的动作顿了顿,端着茶杯的手轻轻晃了晃:我妈以前是这诊所的护士。她的声音低了些,当年就是我妈发现的她,说摔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攥着病历本,指甲都嵌进纸里了。

我这才注意到,玲姐的右手小指有点歪,像是受过伤。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苦笑了下:小时候调皮,在这楼梯上摔的,跟她摔的地方一样。

那天下午,我们请来了懂行的陈师傅。他戴着顶旧草帽,围着楼梯敲敲打打,耳朵贴在扶手上听了半天,最后指着第三级台阶说:下面有东西。

拆台阶时,木屑里混着些暗红色的颗粒,像干了的血。敲到最里面时,锤子突然的一声,像是碰到了硬物。陈师傅用撬棍撬开块木板,里面露出截白骨,小手指长短,裹在破烂的白大褂碎片里,布片上还沾着颗白色的纽扣,和我刚才看到的白衬衫纽扣一模一样。

是尺骨。陈师傅用镊子夹起白骨,他的手抖得厉害,胳膊肘上的骨头,断口很新,是摔下去时磕断的。

当白骨被装进骨灰盒带走时,我手臂上的白痕突然开始发烫,像有火在烧,接着就慢慢变淡,最后只留下个浅粉色的印记,像道旧伤疤。陈师傅说,那女医生死得不甘,总觉得自己的死因没查清,所以才缠着路过的人,尤其是手臂发凉的——她以为是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

她不是摔死的。玲姐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妈临终前说,那天晚上她值夜班,听见楼梯有吵架声,好像是为了本病历本。第二天就发现她摔死了,手里的病历本缺了页,被人撕掉了。

我们都愣住了。陈师傅把骨灰盒往怀里抱了抱,叹了口气:缺的那页,怕是记了不该记的东西。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那家茶室,只是偶尔阴雨天,手臂上的浅粉色印记还会隐隐作痛,带着点消毒水的味道。小周说,她在梦里见过那个白衬衫女人,坐在楼梯上翻病历本,嘴里念叨着:怎么总是查不清......

直到上个月,玲姐突然给我打电话,声音很慌:李哥,你快来!茶室出事了!

赶到时,茶室的楼梯被警戒线围了起来,第三级台阶塌了个洞,警察正在里面勘察。玲姐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旗袍的盘扣掉了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塌了?我往里面瞟了眼,塌洞周围的木屑是新的,不像年久失修。

不是塌,是被人挖的。玲姐的声音发颤,早上来开门,就看见这样了,里面的土被翻得乱七八糟,还丢了个东西。

她往我手里塞了个塑料袋,里面是本泛黄的病历本,纸页都脆了,封面上写着市立西医诊所。翻开最后一页,果然缺了角,剩下的半页上写着患者手臂异常发凉,伴有白痕,疑似......后面的字被撕掉了,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笔画。

这是......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手臂上的旧疤开始发烫。

从塌洞里找到的,玲姐的眼睛红了,我妈藏的,她说当年怕惹事,没敢交出去。

病历本的夹页里还夹着张照片,黑白的,上面是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楼梯口,笑得很淡,眼睛亮得异常,和我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的右手小臂上,隐约也有道浅色的痕。

她叫苏婉,玲姐指着照片说,我妈说她医术好,就是性子倔,发现诊所里有人卖假药,跟院长吵了好几次。

我突然明白过来,她不是在找,是在找知情人,找那个撕掉病历页的人。她手臂上的白痕,说不定就是发现假药时被人打的,那些人怕她把事说出去,才在楼梯上害了她,伪造成意外。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站在那道楼梯上,苏婉就站在转角,手里拿着本完整的病历本,缺的那页补上了,上面写着几个人名。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这次的笑很真切,眼睛里有了光。擦肩而过时,她的袖口没再碰到我的胳膊,只留下股淡淡的檀香。

醒来时,手臂上的旧疤已经消失了,摸上去平平的,和周围的皮肤一样暖。我给玲姐打了个电话,她说茶室重新修了楼梯,第三级台阶换了块新木头,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上面有个淡淡的白痕,像只手臂的影子。

而那本病历本,玲姐捐给了市档案馆。她说,苏婉要的不是道歉,是真相,是让那些被掩盖的事,重新晒在太阳底下。

只是偶尔路过那家茶室,还能闻到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檀香,从楼梯口飘出来。抬头望去,雕花扶手盘旋而上,转角的阴影里,像有片白衬衫的影子,正对着来往的人微微弯腰,这次的姿势,像在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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