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马周。
他一见衣衫工整，神情端正的臣下，敛了大半笑意，等对方说明来意，又有冒出来的政事了？
马周请安后利落递上了玉佩，啥也不说。
在他来看，一块玉佩而已，政治意义再大，也随着李建成的死灰飞烟灭了，有啥兴师动众的必要？
当然，决定权在陛下。
谁也拿不准陛下对其兄的态度这几年有没有发生变化，是软化了还是更不屑一顾了？
“此物从……平康坊而来？”
李二拿在手上细细摩挲了半日，心间竟有一丝绞痛，宛若骤然裂开在心底的缝隙，细细密密地疼。
那些年幼时光。
他和兄长一同承欢在阿年膝下的温软画面。
那一分为二，由阿娘亲手打络子的玉佩。
“风萍小院中搜寻出来。”
“为何搜寻？”李二没舍得用心，小心翼翼捧在手上，轻轻抚了抚玉佩下坠的络子，已被时日侵蚀地老化不堪。
“有人告发风萍小院联络外族。”
“外族？”李二发出了和明洛一般的疑惑。
天底下还有异族？
不都是他的臣民百姓？
“府衙故而派人去搜寻。”马周没闹清前因后果，只是那一圈人里自己品阶资历最浅，理所应当被派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搜出什么了？就这玉佩吗？”
李二悬在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敛，不经意道。
还是说他兄长被当做外族了？
“其他的没呈上来。此物大约是有人觉得事关重大。”马周还犹豫着该不该说宋明洛三个字。
“事关重大？”李二语意迟迟，半晌后问，“所以玉佩是怎么回事？不能是兄长去过那处，不小心遗漏了？”
“据风萍小院的人所言，是明扬医院的宋博士。”马周有一说一，拱手回道。
他垂着头，挨着突如其来的静默。
恰逢此时，一只兔子从边上蹿过，被李二直接贯穿，扑倒在了草丛中，自有内侍赶紧去捡。
李二收了弓箭，随手挂在了马胖，负手背对马周而立。
“此事朕有数了。”
“喏。”
马周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难为底下人不敢擅自做主，他也不敢，左右陛下知道就好。
随陛下怎么理解。
他告退后忍不住回眸望了眼，只见一轮金黄的红日里陛下连人带马腾空的利落身影。
*
李二为人处世从来大开大合，不习惯拖泥带水，自个儿猜来猜去，既然心有疑虑，便直接找明洛解惑。
所幸近来无事，趁着晚膳前他出了趟宫，连骑装都没换，一路到了明扬医院，这个点儿，医院门口没啥人，唯有几个看起来动作迟缓的中老年保安，结果嘿……
姚五的妻舅是跟着秦王打过仗的。
目力极佳，一眼认出了昔日意气风发的秦王。
宛如天神般出现在了眼前。
“大……参见陛下。”
李二同样是个记忆好的，指了指这几人，哈哈笑道：“免礼免礼，都是老行伍了，如今在这儿上班？”
上班这词，他妥妥从明洛地方学的。
“是，宋医师这儿待遇好工钱多，每日白米白面管够。”姚五的妻舅乐呵呵的，丝毫不显卑怯。
李二真就下马与几人说了几句，最后眼看着医院内有人注意到了动静，急吼吼地奔出来查看情况，他倍觉无趣：“宋明洛呢……在里……”
话没说完就准备抬脚往里走。
但有人马上道：“宋医师中午回来吃了口饭就走了。”
“去了哪儿？”
李二停下脚步。
几人相顾无言，姚五妻舅则招了招手，喊过从医院里快步走出来的若姚，“诶，若娘子。”
若姚走路颇为怪异，一见着李二脸都白了，她是认识的，当即勉力下跪，顾不得地上脏污。
连带着其他人纷纷不明所以地下拜。
“若娘子，宋医师呢？”
姚五妻舅生怕李二不耐烦，连忙问。
若姚低头道：“去了府衙暂时关押犯人的牢房。”
？
李二一字未发，利落掉头走了。
徒留下一地或站或跪的旁人面面相觑。
与此同时，明洛和人赔完笑脸拿钱开路，提着个温热的食盒悄悄进了自己待过的牢房。
确切来说，这边更像是拘留所。
氛围没那么可怕，至少不会随处可见带血的刑具。
“萍姑姑。”
明洛按着卫兵说的摸索过去。
萍姑姑坐在一个角落里不知想着啥，见她来此，露出一丝苦笑，慢慢走过来：“你倒是不避嫌。”
“嘿嘿，避啥？姑姑对我大恩大德呢。”明洛主动打开了香味四溢吸引了萍姑姑注意力的食盒。
明洛做事小心没直接递进去，而是问她想吃哪个？
“怎么，这不都是我的？”
萍姑姑愣了下反问，抬手点了一个带馅的饼。
明洛先撕了一小口自己吃，再把剩下的拿给对方，让萍姑姑怔忡了好久才想明白。
“你也太……”
萍姑姑意会后叹了口气，接过蒸饼大口咬起来。
肚子饿了，啥都好吃。
“没办法，将心比心。”明洛特意拿手指反戳了下自己心脏的位置，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经历。
萍姑姑吃了个半饱后开始吃银耳莲子羹，一边舀着一边寻了个地坐下：“你上回那么凶险，还有人给你下毒？”
“要不然，姑姑你能在这儿？”明洛舒出口气。
“这次也和你有关？”萍姑姑转了转眼珠。
明洛点头：“肯定啊，我以为他们最先发现的是赵二家。”不过李耕富最后出现在风萍小院，注定李家会先盯这里。
“那枚玉佩，你居然留着。”
萍姑姑默然垂下双鬓微白的头颅，掰着削瘦的手指，暗金色的戒指在暗寂的牢房中闪着昏而淡的光芒。
从小窗漏进来的几束光线里飞舞着数不清的尘埃，无序杂乱地扬在每一处，萍姑姑挪了挪位置，让自己坐得更舒坦些。
“东西贵重，万一你哪日来要呢？”
明洛嘴角往下一点：“我来要它做什么，这位的骨灰都快化了，贞观都六年了。”
萍姑姑自嘲一笑：“是我咎由自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