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坤呕出的那口血,仿佛不是染在他的甲胄上,而是泼洒在了整个落鹰涧营地的心头。粮草将尽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比之前任何关于鬼影怪声的传言都更具毁灭性。
恐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精神压力,而是化作了腹中实实在在的饥饿感,和随之而来的、冰冷刺骨的绝望。
当日的口粮配给再次削减。原本就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水,如今更是清澈得只剩下几粒米星在碗底打转。巴掌大、掺杂了大量麸皮和不知名草根的黑硬面饼,成了维持生命的主要依靠,咀嚼起来如同在啃食木屑,难以下咽,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因为这是唯一能提供些许热量的东西。
营地里往日里还有的一些生气迅速消散。操练的号角没有再响起,士兵们大多无力地靠在营垒边,或是蜷缩在帐篷里,保存着所剩无几的体力。眼神不再有前日胜利后的亢奋或对李文渊的复杂敬畏,只剩下一种被饥饿和绝望掏空后的麻木。连赵虎麾下那些最为悍勇的“杂牌军”,此刻也沉默了许多,领取那点可怜口粮时,眼神深处也难免流露出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伤兵营里的呻吟声都微弱了下去。缺医少药本就艰难,如今连果腹都成问题,伤情的恶化速度明显加快,死亡的气息在那里变得愈发浓重。
“参军……这样下去不行啊……”有低级军官找到冯坤,声音嘶哑,“弟兄们……快撑不住了。别说打仗,连武器都快拿不起来了……”
冯坤铁青着脸,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告诉他们是朝中大佬要他们死?除了加剧绝望和愤懑,毫无意义。
他甚至亲自去了李文渊的营区。那个年轻的巡阅使依旧平静,听完他近乎崩溃的陈述后,只是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便再无下文。冯坤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却又无力发作,最终只能颓然离开。指望这个靠“歪门邪道”取胜的家伙解决粮草问题?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饥饿如同最残酷的刑罚,消磨着肉体,也摧残着意志。营地里开始出现小规模的骚动,不是为了反抗,而是为了争抢一点点可能存在的食物残渣。往日里严格的军纪在生存本能面前,变得岌岌可危。冯坤不得不派出亲卫队弹压,但看着那些因为抢到一点锅巴而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依旧死死将脏污食物塞进嘴里的士兵,他的心在滴血。
这哪里还是那支令行禁止的边军精锐?分明是一群濒临绝境的饿殍!
更让人心惊的是,北蛮的斥候活动越发频繁和大胆。他们似乎嗅到了猎物虚弱的气息,几次抵近到营墙之外窥探,甚至朝着营内射出挑衅的响箭。赤术的大营确实在向前推进,虽然速度不快,但那步步紧逼的态势,如同一只戏弄垂死猎物的猛兽,带给守军巨大的心理压力。
“狗日的北蛮子!有本事打进来啊!”有士兵按捺不住,朝着营外嘶吼,声音却因为虚弱而显得外强中干。
回应他的,是北蛮游骑更加嚣张的呼哨和更加靠近的马蹄声。
一种“迟早要完”的悲观情绪,如同浓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反抗的意志在饥饿和内外交困的压迫下,正一点点被磨灭。有人开始偷偷藏起武器,眼神闪烁,不知在谋划着什么;更多的人则是麻木地等待着,等待最终时刻的降临——要么饿死,要么被北蛮攻破营垒杀死。
帅帐内,昏迷的霍云呼吸依旧微弱,但守在榻边的亲卫却发现,将军那枯槁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仿佛在梦中,也在与这令人窒息的绝境抗争。
落鹰涧,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诡异胜利的堡垒,此刻正从内部开始缓慢地、无可挽回地崩解。士气低落到了冰点,饥饿和绝望是比北蛮刀剑更可怕的敌人。阳光依旧照耀着这片土地,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奇迹不发生,落鹰涧的结局,已经注定。而那个所谓的奇迹,又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