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空气,仿佛因为霍云那句“请教”而彻底改变了质地。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带着猜忌和绝望的死寂,而是凝聚成了一种沉重却目标明确的张力。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李文渊平静的身影和霍云靠在榻上、苍白却眼神执拗的面容投在帐壁上。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霍云用尽力气,抬了抬手,示意李文渊坐下。冯坤亲自搬来一个马扎,放在榻前,然后无声地退到一旁,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也像一个见证历史的旁观者。
“李……李大人……”霍云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着一种放下所有包袱后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坦然,“落鹰涧……数千将士的性命……北境门户的存亡……如今,系于你身。霍某……力竭矣,愿倾尽残躯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直视李文渊:“军中……一切资源,一应人手,皆由你……调度。冯坤……及诸将,会……听从你的号令。”
这几乎是将落鹰涧的指挥权,毫无保留地交托了出来。冯坤站在一旁,身体微微一震,但看着霍云那决绝的眼神,他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地低下头,表示服从。
李文渊看着霍云,看着这位老将在生命最后时刻展现出的魄力与担当,心中亦有一丝敬意。他并未推辞,只是微微颔首,沉声道:“霍将军信重,文渊必竭尽全力。当务之急,是应对赤术即将到来的总攻,并……设法打破这僵局。”
他走到悬挂在帐中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点在落鹰涧的位置。
“赤术新败,又久攻不下,士气已受挫。但他兵力仍远胜于我,补给充足,绝不会善罢甘休。前次‘臭气’之策,可一不可再,他必有防备。如今我军暂得喘息,士气稍复,但粮草依旧是最大隐患,贾仁义那条线,不稳定,也无法满足大军长久需求。”
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没有丝毫因刚刚获得的权力而忘乎所以。
“故此,固守待援,已是死路。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冯坤忍不住出声,脸上露出惊容。以落鹰涧现在这点兵力,守城尚且艰难,主动出击,岂不是以卵击石?
霍云的目光也凝注在李文渊身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不是正面决战。”李文渊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划过落鹰涧外围的山峦和河谷,“赤术大军驻扎于此,倚仗兵力优势,呈围攻之势。但其粮草辎重,必然囤积于后方,且有重兵把守。其各部之间,通讯联络,也需依靠传令兵和特定通道。”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几个关键节点上。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啃他的主力,而是……断其粮道,扰其后方,截其信使!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让他大军如陷泥沼,进退维谷!”
他看向霍云和冯坤,眼神锐利:“赤术性格暴烈,连番受挫,早已不耐。若后方频频告急,通讯受阻,他必会分兵救援,或是急躁之下,露出破绽!届时,便是我军的机会!”
冯坤听得心神震动。这思路,与霍云一贯主张的依托险要、稳固防御的策略截然不同,充满了冒险和侵略性。但仔细想来,在这绝对的劣势下,这似乎是唯一可能创造奇迹的打法!
霍云闭目沉思片刻,缓缓睁开,眼中那点执拗的光芒更盛:“具体……如何部署?”
李文渊显然早已胸有成竹。
“其一,赵虎。”他沉声道,“你麾下将士,悍勇敢战,熟悉山地。由你挑选五百最精锐者,配发缴获的北蛮衣甲旗帜(经过处理),伪装成北蛮溃兵或小队,潜入敌后。你们的任务,不是攻坚,是游击!寻找敌军粮队、小型据点、落单的信使,能打则打,不能打则扰,放火,下毒,制造混乱!要让赤术觉得,他的后方遍地都是我们的眼睛和刀子!”
赵虎眼中凶光暴涨,瓮声应道:“末将领命!定叫那赤术老儿睡不着觉!”
“其二,百晓生。”李文渊看向阴影中的瘦削男子,“你负责情报。动用所有渠道,盯死赤术大营的动向,尤其是其粮草运输路线、兵力调配规律、以及……他与北蛮王庭,乃至与国师一系的通讯往来。我要知道他的每一步打算!”
百晓生无声地点了点头,如同融入黑暗的蝙蝠。
“其三,赛鲁班。”李文渊继续道,“你的‘高效压粮机’继续运转,维持基本食物供应。同时,我需要你带人,赶制一批东西——不必精良,但要足够多。”他描述了几种简易的陷阱、绊马索、以及可以远程投掷的、装有腐蚀性液体或迷烟的小罐。“交给赵虎的人带走,用在‘该用的地方’。”
赛鲁班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技术狂人的兴奋:“属下明白!”
“其四,贾仁义。”李文渊最后看向那位奸商,“你的交易不能停。但目标要变一变。除了粮食,我需要你重点换取两样东西——盐,和药材。尤其是治疗外伤和风寒的药材。有多少,要多少。必要时,可以适当提高价码,甚至可以……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情报’作为交换。”
贾仁义心领神会,躬身道:“小的明白,定当尽力!”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将落鹰涧有限的力量,如同拧绳一般,指向了同一个战略目标——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以攻代守,用不断的骚扰和破坏,拖垮、激怒对手,在绝境中寻觅那稍纵即逝的战机!
霍云静静地听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这个年轻人,不仅手段诡异,更具备着一名优秀统帅所必需的冷静、果决和战略眼光。他将落鹰涧交到此人手中,或许……真的能创造出奇迹。
“冯坤……”霍云看向自己的老部下。
“末将在!”
“你……统筹营内防务,安抚军心,保障后勤。一切……按李大人部署行事。”霍云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
“末将遵命!”冯坤肃然抱拳。
部署已定,众人领命而去。帅帐内,只剩下李文渊和霍云。
“李大人……”霍云看着李文渊,缓缓道,“此战……凶险异常。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全将士性命为要……霍某……死不足惜。”
这是他作为主帅,最后的嘱托。
李文渊看着这位油尽灯枯的老将军,郑重地点了点头:“将军放心,文渊心中有数。”
他转身走出帅帐,夜风扑面,带着刺骨的寒意。
决战前夕的部署已经完成。落鹰涧这架濒临散架的马车,被他强行拧上了最后一股劲,对准了强大的敌人。
接下来,就是看这辆破车,能否在撞得粉身碎骨之前,先从那庞然大物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他抬头,望向北方赤术大营的方向,目光冰冷而坚定。
序幕,已经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