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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 U 型湾的火,烧到第八个时辰时,终于弱了下去。

原本冲天的火舌蜷缩成暗红的火炭,舔着焦黑的粮屯骨架,偶尔有未燃尽的茅草 “噼啪” 一声,溅起几点火星,很快又被弥漫的烟尘压下去。谷道里的烟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混着焦土味、血腥气,还有皮肉烧焦的恶臭,吸一口都呛得人肺管子发疼。

“咳…… 咳……”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谷内传来,混着此起彼伏的哀嚎。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地上,有的蜷缩成一团,有的还保持着往前爬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滚烫的泥土里。活着的人也没好到哪去:有人胳膊被烧得露出白骨,疼得在地上打滚,嗓子喊得哑了,只能发出 “嗬嗬” 的气音;有人被滚木砸断了腿,靠在崖壁上,用烧得只剩半截的袖子擦着脸上的烟灰,眼里满是绝望;还有些被踩踏得血肉模糊的,躺在尸体堆里,微弱地哼着,不知是死是活。

“都起来!”

一声嘶哑的喊,穿透了谷内的死寂。张鼎拄着半截断矛,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他的玄色战袍被烧得只剩肩头一块,露出的胳膊上缠着焦黑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脸上一道烧伤从额头划到下颌,皮肉翻卷着,头发也被燎得只剩几缕,贴在头皮上。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困在绝境里的狼,透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

“兄弟们!” 他挥着断矛,朝着周围活着的人喊,“火小了!这火杀不死咱们!只要冲出去,太原城外的粮屯还在!只要冲出去,咱们就有活路!”

谷道里的人动了动。有个年轻的匪兵,脸上沾着血和烟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刚直起腰,又因为腿上的伤跌坐下去,他看着张鼎,声音发颤:“头领…… 冲不出去了…… 前后都是明军……”

“放屁!” 张鼎踹了他一脚,却没敢用力 —— 这是仅存的战力了。他扫了一眼谷内,活着的人稀稀拉拉地散在各处,能勉强站起来的,凑在一起竟不足一万。这一万人里,大多是他当初从闯军里带出来的老弟兄,还有些是跟着他打了半年仗的边军溃兵,个个身上带着伤,要么是烧伤,要么是被滚木砸的钝伤,要么是踩踏留下的淤青,可眼神里,还残存着一丝不甘。

“咱们是闯王的兵!” 张鼎提高了声音,这话像一把火,点燃了不少人的情绪,“当年跟着闯王,哪场硬仗没见过?从陕西到山西,明军追着咱们打,咱们啥时候怕过?今天就算被困在这谷里,也不能窝囊死!冲出去!只要冲过谷口的刀盾阵,外面就是平原!到时候往娘子关跑,总有活路!”

“跟着头领拼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有人跟着应和。

“拼了!就算死,也不能让明军看笑话!”

“冲出去!为弟兄们报仇!”

一万人的喊声,不算震天,却带着一股子濒死反扑的狠劲。他们互相搀扶着,捡起地上的断刀、断矛,甚至有人抄起烧焦的粮囤木柱,慢慢朝着谷口方向挪动。烟尘里,这队残兵像一条受伤的巨蟒,缓慢却坚定地往前爬。

谷口处,杨四正领着八千原山西守军列阵。刀盾手在前,盾墙摆得严严实实,盾面上的血渍被火烤得发黑,凝结成硬痂;长枪兵在后,枪尖斜指地面,枪杆上还挂着零碎的布条和血珠。他看着谷内慢慢涌来的残兵,眉头皱了皱,回头对身边的副将何振道:“何振,传令下去,弓弩手上弦,敢靠近者,先射一轮!这群闯军余孽,死到临头还敢反扑!”

“是!” 何振刚要转身,就见浮桥方向尘土飞扬 —— 马万年领着数千白杆兵,正朝着谷口压过来。他的枣红马踩在焦土上,蹄子扬起的烟尘里,马万年一身银甲虽沾了灰,却依旧亮得刺眼,手里的长枪斜指,枪尖上还挂着几滴未干的血。作为大明白杆兵统领秦良玉之子,他身上既有白杆兵的悍勇,更承袭了马家枪法的精妙,这些日子与杨四、岳山切磋,又暗合了岳家枪的刚猛与杨家枪的巧变。

“杨大哥!” 马万年隔着阵前喊,“陛下有令,合围困敌,不留突围缺口!我这就带白杆兵弟兄们,从侧面压过去,把他们锁死在谷里!”

杨四点头,刚要应声,就见谷内的残兵已经冲到了离盾墙不足五十步的地方。为首的张鼎举着断矛,嘶吼着:“明军小儿!有种的就出来单挑!缩在盾墙后面,算什么英雄!”

“哼,死到临头还嘴硬。” 杨四刚要催马出阵,马万年却拦在了他前面。

“杨大哥,” 马万年勒住马,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刚才在渡口,他追了我半里地,这笔账,该我来算。让我会会他。”

杨四看了看马万年,又看了看谷内的张鼎,笑道:“好小子,不愧是秦将军的儿子,有血性。小心点,这张鼎是闯军里的悍将,虽已是困兽,却也咬人。”

马万年点头,双腿一夹马腹,枣红马如离弦之箭,朝着张鼎冲了过去。银甲在残阳下闪着光,长枪被他握在手里,枪尖迎着风,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来者何人!” 张鼎见有人冲来,眯起眼喝问。

“大明白杆兵,马万年!”

话音落时,马万年已冲到张鼎面前。长枪猛地刺出,直取张鼎心口!这一枪又快又狠,正是他融马家枪的灵动、岳家枪的刚猛创出的招式,带着 “枪枪见血、招招锁喉” 的凌厉,张鼎下意识地举断矛去挡,“当” 的一声,矛杆被枪尖震得嗡嗡作响,他虎口一麻,差点脱手。

“好枪法!” 张鼎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年轻将领竟有这般身手。他不敢怠慢,拖着伤腿,挥着断矛迎了上去。断矛虽短,却被他使得虎虎生风,每一下都朝着马万年的要害招呼 —— 他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只能靠狠劲拼个同归于尽。

马万年却不慌不忙。他的长枪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静水深流:马家枪的 “缠、拦、绕”,让断矛次次扑空;岳家枪的 “刺、劈、砸”,又招招逼得张鼎只能狼狈格挡。张鼎挥矛刺向他的马腿,他手腕一转,长枪如灵蛇般往下一缠,“啪” 地缠住矛杆,借力往上一挑,竟把断矛直接挑飞;张鼎侧身扑过来,想抱住他的马腿,他双腿一蹬马腹,身体腾空而起,长枪如惊雷般从空中劈下,直砸张鼎的天灵盖!

张鼎就地一滚,躲开这一击,可后背的烧伤被地面一蹭,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刚爬起来,马万年的长枪又到了眼前,枪尖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带起一道血痕。

“再来!” 张鼎嘶吼着,不管不顾地朝着马万年冲去。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伤口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地上的焦土上,很快就被吸干。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像燃烧到最后一刻的火把。

马万年心里暗暗心惊。这张鼎明明已经油尽灯枯,却凭着一股狠劲,硬生生跟他拼了七十多合。他的长枪三次刺中张鼎 —— 肩头、肋下、大腿,可张鼎像没感觉似的,每次都忍着痛反手反击:断矛砸在他的甲胄上,震得他手臂发麻;甚至有一次,张鼎竟扑上来想咬他的手腕,逼得他只能抽枪后退。

“你撑不住了!” 马万年喝了一声,“放下武器,陛下或许能留你全尸!”

“放屁!” 张鼎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张鼎是闯王的兵,生是闯家人,死是闯家鬼!想让我降?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说罢,他猛地发力,竟从地上抄起一把掉落的环首刀,双手握刀,朝着马万年的脖颈劈来。这一刀用了他全身的力气,刀风带着血腥味,虽慢,却带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决绝。马万年见状,眼神一凛,知道不能再留手。他手腕一翻,长枪突然变了招式 —— 枪尖在空中挽出七八个枪花,如梨花漫天飘落,每一朵 “梨花” 都指着张鼎的一处要害,正是他融合马家枪灵动与岳家枪刚猛的杀招 “暴雨梨花”。

张鼎瞳孔骤缩,他想躲,可身体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只能勉强侧身,让过长枪的主锋,可枪尖还是擦着他的肋骨划了过去,带出一串血珠。“噗!” 张鼎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环首刀 “当啷” 掉在地上。他看着马万年,眼里闪过一丝不甘,突然,他猛地扑向旁边一具尸体,想抄起尸体上的长矛 —— 他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可马万年却更快。他见张鼎还要反扑,双腿一夹马腹,枣红马往前一跃,他顺势从马背上跃起,身体在空中翻转半圈,长发被风吹得散开。这一枪,他暗合了杨家枪回马枪的精髓,又融了马家枪的巧劲与岳家枪的力道,枪尖如一道流光,带着 “从天而降” 的威势,猛地向后刺去。

“噗嗤!”

长枪稳稳刺穿了张鼎的后心,枪尖从他的胸口透出来,带着滚烫的血,在残阳下闪着红亮的光。

张鼎的身体僵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枪尖,又抬头看向崖顶的方向 —— 那里,崇祯的身影还隐约立在烟尘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 “嗬嗬” 声,然后,身体缓缓向前栽倒,砸在焦土上,溅起一片带着血的烟尘。

马万年从空中落下,稳稳骑在枣红马上。他拔出长枪,张鼎的尸体趴在地上,手指还死死抠着泥土,像是还在抓着那点 “冲出去” 的希望。

谷内的残兵见张鼎死了,瞬间炸了营。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为头领报仇!为闯王报仇!”,近万残兵突然红了眼,挥舞着断刀、断矛,甚至赤手空拳,朝着谷口的明军阵脚冲了过去。

“杀!跟他们拼了!”

“咱们是闯王的兵,不能降!”

他们瘸着腿、捂着伤口,像疯了似的往前冲,明知是死,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杨四看着这股子不要命的架势,突然晃了晃神 —— 恍惚间,竟想起当年跟着岳大哥出岳家寨的模样:那时寨里的子弟,也是这般抱着 “宁死不丢寨誉” 的劲头,哪怕面对数倍于己的乱兵,也没人往后退一步。可后来西安一战,那些一同出寨的弟兄,终究是没能再回去…… 他喉结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 “放箭” 咽了回去,沉声道:“刀盾手列阵,守住就行,别下死手!”

明军阵前的刀盾手迎了上去,钢刀与断矛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残兵们像疯魔了一样,有的抱着明军士兵的腿,咬着对方的胳膊;有的顶着盾牌往前冲,哪怕被长枪刺穿身体,也要往前递一刀。谷道里的血越积越多,顺着焦土的缝隙往下渗,染红了满地的碎粮。

这场厮杀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残兵们终于力竭。他们拄着断兵,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眼里的狠劲却渐渐淡了。突然,人群里有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句:“我等不负闯王!不负头领!”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谷道里。近两千残兵猛地直起身子,哪怕双腿打颤,也勉强站成了散乱的队列。他们看着张鼎的尸体,又看了看谷口的明军,缓缓拔出怀里的短刀 —— 有的是磨得发亮的匕首,有的是锈迹斑斑的腰刀,甚至有人攥着一块锋利的碎石。

“不负闯王!不负头领!”

两千人齐声高喊,声音虽哑,却透着一股子悲壮。话音落时,他们纷纷将刀(石)往自己脖颈抹去,鲜血喷溅在焦土上,像一朵朵凄厉的花。

剩下的两千余残兵,就那么跪坐在焦土上,眼睁睁看着同袍自刎。他们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倒下的身影,眼里满是麻木与绝望,仿佛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崖顶之上,崇祯负手而立,将谷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沉默地看着那片倒下的残兵,又看着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幸存者,许久,才对身边的王承恩道:“传朕的令,底下的伤兵,能救便救吧;实在救不活的,也不必让他们再受折磨,随这些人一同魂归大地便是。”

王承恩躬身应道:“遵旨。”

“至于那些放下武器的,” 崇祯的目光落在跪坐的残兵身上,语气放缓了些,“给他们每人发三担粮、二两银,愿返乡的,派人送他们到路口;愿从军的,就编入各营,好生操练。”

他顿了顿,又看向那片自刎的残兵与张鼎的尸体,轻叹一声:“那两千自刎的,皆是勇士,虽各为其主,却也算忠勇。还有那张鼎,虽为匪首,却也有几分骨气,都厚葬了吧,立块碑,不必刻名,只记‘义士’二字便可。”

“奴才遵旨。” 王承恩低声应下,转身去传令。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谷口的风也温柔了些。焦黑的粮屯旁,明军士兵开始清理战场:有人抬着伤兵往谷外走,有人拿着铁锹挖坑,准备收敛那些自刎的残兵与张鼎的尸体;跪坐在地上的残兵,看着明军走近,没有反抗,只是麻木地抬起头,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悲壮里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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