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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雨像一层密密的帘。

沉着、不吵,稳稳地从天幕垂落,把下邳的城影擦得发暗。

城西外河先涨了一指,随后又涨半指,水面被南风抹得极平,只有堤草顺着同一方向伏倒,露出细薄的背光。

一声迟来的雷从很远的云肚里滚过来,像有人在水底捧着皮鼓试拍一下,又按住不响。

鼓台阴里,郭嘉立在鼓钉旁,袖口束得很紧,指腹轻轻点了三下。传令官屏息候命。

荀彧把铃横在掌心,没有急着合指。他们已经把“忙乱”收尽,把“容易”留到最后:铃所至,刀不越线,止、退、合的律法,写在城里、贴给人看,面上只见“法”,里头藏着“术”,一切都要像旧章一样稳稳当当,才能在雨里拉满第二张弓弦。

“第一道令,”郭嘉低声,“外河上游半阖,东引挂钩,西泗轻吐,听铃。水头不许猛,先顺形。”他顿了一下,“第二道令,城上灰粉只打两翼,不伤正面;豆糠吃水,‘死地’铺在弯心,留两处‘活缝’给人眼。第三道令,铃到三记,梁木抬二指——是‘回腕’,不是‘砸’。”许褚应声,护手“咔”地扣住,老闸匠握绳试力,指背的青筋在灯下一根根鼓起,眼神却稳。

曹操一步跨上台阶,雨丝打在他衣袂的边上,他不问“怎么做”,只问:“落点在何处?”

“河外鱼口。”

郭嘉答,“堤东三百步,芦根有旧闸的死木,泥底有一条‘偏门’。他若自信不被牵着走,就会选那里。聪明人最爱证明自己。”曹操沉沉点头,袖口一带,像把整座城的呼吸绷紧了一线。

——

城外营栅,雨色把红缨压得低了半寸。

赤兔在栅前刨了两下,鼻端喷出两缕更白的气。

吕布披红披风,半臂裸露,甲片贴着肌肉起伏,像一层层鱼鳞在水里收张。他把戟随手斜靠在肩头,笑意薄:“今日不入井。吃在城外。”

陈宫拱手复述夜探回报:井不近,地不活,弩不疾却有拍点,水不淹而穿胆;当取堤外“最浅”,长楯先上、袋沙随后,步骑相护、快进快出。

高顺已分好盐豆,裹好楯布,提醒:“嘴里含着,别真喝。”吕布不以为意,又笑了一声。陈宫心里那枚“太完美了”的石子浮了一下,他把它按下去:若有第二弦,也要先踩过去,证明自己没被牵着走。

队列出发时,雨忽然稳了半拍。

前锋到堤,游骑照旧“怕”,远远地鼓两下、骂两句就退,让出一条看似“空”的浅道。

陈宫不理这场戏,他抬手一压:“长楯!”黑楯在雨光里搭成一溜“鱼骨”,向浅口破水。赤兔入水第一脚,水冷得像磨过的铁,吕布半身起、戟背轻抹,挑开一根顺流过来的浮木。

他嗅见风里的铁味,不怒,反而兴奋。他从小喜欢这种带阻力的“硬感”,刀在水上更有手感,越压越热。他要让下邳记住:半柱香。

“入!”他短喝。并州骑压在两翼,齐肩踏进浅口。就在这时,风里抖出一声极细的铃音,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被轻轻拨了一下。

——

“上游半阖。”荀彧第一记铃。

老闸匠拉绳,上游闸门在泥水里发出一声闷响,水头在闸面上抬起一朵并不夸张的花,又压下去,沿旧渠悄悄滑行。

梁木齐齐落入预置的槽里,把水的路梳顺,让它自己“找”斜。“术藏于法,面上只见法。”

郭嘉敛起扇,盯着河心的那条暗线,“先顺,再掣。”

浅口的水色凉了一分,却不高。长楯仍破得稳,袋沙按部就班。

高顺眼角的余光忽然绷紧:沙层偏了半寸,好像有人在水底用指尖轻轻拨了一下。陈宫也感觉到了,他压低嗓音:“再快半步。”

并州骑加鞭,赤兔第二步踏进水心,马肩的肌肉鼓起又落下,像在水里拉开一支弓。

第二声铃音从风里斜着掠来,清,短,不拖尾。

——

“二闸挂钩偏开四寸;三闸轻吐一指。”郭嘉的吐字像钉,“不许猛,不许满,节拍跟风。”

两名闸匠同时动作,东引的水从“偏门”溜入,与上游那股暗线在浅口下游“碰尾”,像两条鱼并了一下又分开;西泗微吐,去掣里侧的弦,让整体的斜势再偏一分。下游豆糠待吃,灰粉暂收——灰是羽翎,不是箭头,要在“看见”的当口再落。

浅口里出现了一个肉眼难见的“斜”,前列楯面被扭了一寸,兵的本能是把楯更往里一扣,队列就这样歪了半步。

高顺立刻补位、断声:“楯面回正!”声音不高,却把那一丝乱生生压下去。吕布没回头,他在水里只看前方。他喜欢这种对手——看不见,却确实存在。他笑,笑里带火:“来!”

第三声铃,落。荀彧腕轻拧,铃声如针刺薄冰,短、清、极稳。

——

“灰打眼,豆糠吃水;梁抬二指;上游再阖一寸,三闸止。”

郭嘉一连串令落地,“是回腕,不是砸。记住,我们要他‘退’,不是要他‘死’。”城上灰粉如一层白雨压向两翼,专打抬头处;豆糠一把把撒在弯心,遇水即黏,地皮“唧”的一声像被按死;梁木抬高,逼出水头的“细直”。

在雨幕里,一条看不见的箭,刚好穿过并州骑最不想抬脚的一瞬。

长楯被水从侧腹里“掀”了一寸,后列上不来、前列退不下,拍点不疾不徐的重弩这时“嘣”地压在每一个“最不想回头”的脊背上。

陈宫断声:“列纵!”并州骑极快地把横列换成纵列,像一尾鱼从狭缝里把身子掰直。

左侧忽然有一块旧砖被水啃松,顺斜势朝脚边滚,吕布一戟扫开,赤兔猛一拽缰,后蹄在湿糠上打了半个圈,硬生生落回一块未被糠糊死的石缝里,马身稳住。他笑,笑得很白:“还早。”

“扛墙!”陈宫指向堤侧那处白日探得的“薄缝”。两名亲随用楯作撬杠,旧墙被硬扛出一线。

陈宫不求全军自此过,他只要开的“口”。开口,才谈得上“退”。“温侯——从这折!”他声音不高,却像一枚钉,钉在了雨声里。

吕布回马半步,戟尾在水里一杵,人与马一沉一起,像两块铁被同时抬起,顺着那口子硬生生挤了出去。后列三十人反身立楯,楯面斜挡,承着弩与水,换气仍稳,只是脚下更重了半寸。

队列撤出浅口,奔北堤。两百步外,重弩的拍点被风抹平。

雨更密了,稳,不怒。陈宫勒马回望河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今日之败,不在刀、不在勇,在“势”。对手以河为弓,以闸为弦,以灰糠为羽翎,以铃为节拍,把他们一步步逼退——这就是“连环水计”的第三扣,掘开河水、水淹下邳,将吕布逼入绝境,他早该料到会走到这里。

——

下邳城头,风把雨压成一条条细棱,顺着女墙往下跳。

城内巷道早在昨夜被人顺水“梳”过,矮墙处铺了灰,井边的石沿抹了糠。

挑水的脚印不再刻意留下,白榜撤了,钉眼还在。读榜的小吏改念军令,用最大的声把“铃声所至,刀不越线”念给不识字的老人听;荀彧手一扬,军法吏勒回一个磨刀太急的年轻兵,轻轻记名,再放回原位——越线的火要压住,越线的气要留下。这是“王道在前,霸道随后”的秩序,也是今日一切术法之下的骨。

午时过尽,雨势未减,水却“熟”了。

城外洄水绕着堤角回拢,像一条被温柔牵住的蛇,沿着昨夜挖出的暗渠、今日抬高的梁木,一寸寸往下邳城肋里“舔”。

北门里短巷最先发闷,石缝被泥水饱满地糊住,脚跟“咯”的一声拔不起来。市中白日安置好的木桁在雨里浮起又沉,像一根根暗桩,拦住“最快”的缝。每一步“猛”的脚,都被迫慢了半拍。慢下来的人,更“渴”。

郭嘉站在城脊下,看着水的脉一条条清起来,像在黑纸上勾亮看不见的字。

“开——第二。”他的声音很轻。

“喏!”鼓台下铃短促一响。上游再阖一寸,东引再偏二指,西泗止。水势不增,形却更直,直到可以被“止”与“退”这两个字稳稳接住。

典韦的盾车一左一右顶在巷口,“咚”地撞住——声音像铁钟在雨里响了一下;夏侯惇的刀从盾缝里“哧”地劈进来,像把湿木的纹理顺势划开。

曹仁的外环则在远处一寸寸收,把“快绕”的路口用“假辙”骗出一个直角,再打结。整座城的动作在雨里合拍,像一把冷刀在水里慢慢亮起。

——

城外堤东,逃出的并州骑尚未喘匀,又被外环步骑在湿地里“领”着转了半圈,硬生生逼回更低的一段滩地。

水到此处只够没过膝,恰恰让马腿发沉、人心发急。

高顺看明白了,咬牙:“不与人争井,与天争风!折去高处!”

陈宫立刻点头,正要带队转向,一阵抖得极细的铃音又从风里掠过——那是“收”的铃。城上灰痕被雨刷浅,弩声停,梁木复位,水头自减,只留下那条又细又直的“斜”,像一根钉,钉在心里。

“他在留‘习惯’。”陈宫冷笑一下,“记住斜、记住拍点、记住不耐烦——明日他要我自己来承认这个‘斜’。”

高顺不言,只把残队护住,顶着雨回奔下邳西南角。他心里其实更明白:龙王之怒,不在天,在人;今日第三计是“为明日收”。

——

暮色压下来时,城内的水已经沿着巷底攀上廨后墙,没过井口、漫过门槛。楼阴里有箭台临时撤掉的木料在水面碰了一下,发出“啵”的轻响。

吕布站在内城的屋脊上,赤兔立在瓦上,两条白气从鼻端喷出又散。他看见水从四面合拢,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城里“抚弦”。

他忽然想笑——不是被戏弄的羞怒,而是被迫承认对手的“好手感”。他喜欢好的对手。可这一刻,赤兔在瓦上轻轻打滑,他伸手抚马颈,指尖凉。他第一次承认:渴。

“将军!”陈宫踏水上来,浑身霜雨,“西南角可突——但要弃甲轻行,三百步外有淤带,过了便是起脊的硬地。”

吕布沉默半息,忽道:“好。”他收起笑,极快地给赤兔摘去额饰,挥手:“弃重器,只带短刀。”高顺在后,第一句仍是:“留后三十。”吕布看他,点头:“留。”

他们踏着被糠吃死的地,从门洞里挤出一线。风在雨里平平吹,水面只是稳稳地涨。

他们以为避开“拍点”,其实正走进“回腕”。堤外三百步,芦根后,死木边,泥底那条“偏门”缓缓吐了一指新水,像有人把弦轻轻向后一提。最前面的马腿“咯”的一声陷入半寸,后面的步卒正好在那一瞬抬肩,重物一压,整列齐齐皱了一褶。

吕布回身把一个陷踏的并州骑从水里生生撩起,横抛回队列,赤兔在雨光里抖了抖耳根,稳住。他看见远处堤上立着一个披浅色氅衣的人,不动,像钉。他心里冷了一线:“记住你了。”

“撤!”陈宫第三次断声。队列顺着“薄缝”再退一尺,退回城肋。背后的水音由碎响变成长响,像一条长蛇尾在石上拖过。

雨没有停,拍点却止了。荀彧把铃收回袖里,郭嘉将扇合上:“今日,只请,不抓。”

“军师?”许褚压低声音。

“太狠,他只记恨。”郭嘉淡淡,“让他记渴、记斜、记不耐烦。明日他会自己选那条‘看上去更开阔’的路。——那条路,不在城里。”

曹操站在城脊下,雨线把他衣角磨得发沉,他不问“如何”,只问:“弓背托稳了?”郭嘉点头:“托住了。”

——

夜半,雨稍收,风反重。

下邳城内的水改走暗线,从缝隙里一个个穿出去,带走热,留下冷。破晓前最冷的一时,城门洞里一盏灯忽明忽暗。

陈宫摸着墙根一段还算“活”的砖,把最后一口气压住:“再试一次,从粮廪后。”他知道自己在赌“慢”,而对手把“慢”写在白纸上给天下看过——慢,不是慢,是秩序。

他却不得不再赌一次,因为他还想给这座城一个“我没被牵着走”的体面。

拂晓,雨又稳成一张更细的布。

外环步骑早已摆在堤外,夏侯惇带头,典韦在左、许褚在右,曹仁把“腰带”再收一寸,打了一个结。荀彧看着越线的火一点点收回,铃未响,军法先在。

郭嘉让传令官把“断声”再贴一遍,一声止、两声退、三声合——今天只要第三记。

吕布带着残部破开粮廪后墙时,迎面的不是重弩,是“空”。空,才最重。空地把人心里的“快”诱出来,再让水“迟”半拍,用一条斜得看不见的线把人勾住。赤兔踏上那条线的一刻,马腰轻轻一顿,随后便稳住。

吕布的身形在雨里往前倾了一寸,他硬生生把势收住。

高顺在后叫了一声“楯上”,声音不高,像钉在雨里。陈宫忽然明白:这是“收口”。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冷笑:“我们到这了,温侯。”

吕布没后看,反把戟往臂上一搁,轻轻叩了叩:“我记住了。”他并没有说“谁”。他只是举目看了看远处堤上的那道浅色影。那影子没有回礼,只有一声极短、极稳的铃从风里滑过——合。

——

水势像被看不见的手轻轻往回按了一指,外环合围——不是猛扑,是收。曹仁的“缰”在湿地上稳稳拢上,许褚、典韦的盾车在两侧压住“活缝”。夏侯惇的刀光从雨里抹出一线冷白,随即又收回,不追,不贪,只用一刀把最外圈的“勇”齐齐打掉半寸“脸”。荀彧铃收在掌心,目光一寸不动地压着白灰线以内的火。他们都知道:今天不是杀,是“拿”。

城门洞前,赤兔第一次在雨里最长地喷出一口白气。

吕布把戟缓缓横过来,像把一条火在雨里按灭。他看着围上来的刀与盾、环与缰,忽然笑了一下:“痛快。”他把戟递出一臂,戟身在雨里发出极细的凉光。

高顺上前一步,立楯,面无惧色。陈宫闭了闭眼,像在替这座城做最后一次“体面”的抉择。

下一息,典韦一手按住戟背,许褚顺势锁腕,曹仁的外环在泥里“咔”地一合,合在最后那条“直角”上。温侯的肩膀在雨里轻轻一沉,便不再动。

郭嘉站在雨里,望着这一切在秩序里落定。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转身,只在心里把“第三计”的每一条术又放回法底下,一一按稳。他知道,这一章到这里,只有一个名字:水淹下邳,温侯末路。

连环计的第三扣,在雨与风之间,合上了。

——

“奉孝。”曹操走近,雨线被他身上的热气蒸起一点白。

“主公。”郭嘉微躬。

“这局——险。”

“险,是让他记住。”郭嘉坦然,“我们不收命,只收习惯。明日的‘路’,他会自己挑。”曹操笑了一下,不再多言。他只回望一眼这片被水洗过的城,像看一张终于按稳的弓背。

吕布被缚,高顺立楯不屈,张辽沉默。

雨势终于缓了一线,城内外的水开始自减,巷底露出一块块被豆糠“吃死”又慢慢放软的石面。

荀彧把铃放回袖里,许褚拉着梁木复位,老闸匠松了松指背的绳,手还在抖,却不是怕,是累。

郭嘉从雨里走过,掌心覆在罗盘背,给它一点温。

他没有看被缚的温侯,反而抬头看天——云脚还低,风还稳。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浅,像在对一桌才刚刚摆上的菜点头。

他轻轻吐出一句话,只给曹操听,也给自己听:“主公,战争结束了。但我们的‘霸业’,才刚刚开始。”

他侧过身去,望向远处的河弯。

那里,雨后的亮光被水碎成千百条线,像金砂。那不是“终”,是另一支更长的箭的起笔。待洪水退去,战场一片狼藉,人心一片肃然,真正的“盛宴”才要开席。

——

夜将至,雨停了半寸。

下邳城上一只乌鸦抖了抖翅,飞向更远的阴影。

鼓台里,“断声”的薄纸被雨气浸透又晒干,字锋更瘦。

荀彧把铃扣在掌心,程昱把“清道”两字又勾了一遍,夏侯惇把盔沿上的“清道”抹去雨痕,典韦与许褚肩并肩站在女墙下,像两堵厚墙。

曹仁把“腰带”再确认一次,不紧不慢。曹操不再看城,只看人,他看见诸将的眼神一点点变了——不再只是佩服刀的力,还敬畏看不见的“序”。

郭嘉收起扇,像收起一口已经冷却的火。

风,从南向北,带着湿土与草的新味,沿着城肋轻轻地吹过去。

弓背托稳,弦仍在。暴雨之后,山河更清楚。明日,才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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