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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自陈留方向卷来,夹着旷野草腥与井水的凉意。

营地里,灯火收束成一圈沉静的光;帐外,星河如练,寒光在天。

郭嘉立于星盘之前,指尖轻触青铜刻线,心神投入【观星策】的内海。

忽然——一缕极其凶悍的煞光从地气中直刺天顶,仿佛猛虎仰啸,于星图上撕开一道白痕,令棋路颤动。

那抹光来得突兀,去得决绝,短促却锋利,强到连他都需退半步稳住呼吸。

郭嘉眼睫一颤,眸底浮出兴味:“虎煞。”他缓缓吐气,似笑非笑,“古之恶来,到了。”

他抬手敲了敲桌面,帘影一晃,夜色里浮出一个人影——黑衣,轻靴,纤腰如柳,眼神冷得像一湾清泉。她是【鸩】。

“去,”郭嘉只说一个字。

鸩微点下巴。

“且慢。”郭嘉在灯影里又补了一句,“别动刀,先看他杀气源头。”

“明白。”

“此外,”他望向星图上那条被虎煞撕开的轨迹,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说话,“如此纯粹的杀气,不应浪费在乡野村夫身上。

这把‘古之恶来’的战戟,当为我主公执掌,护卫霸业。”

鸩离营时,月色刚上树梢。她行走无声,脚下野草只伏不折。

陈留以东十余里,有个叫“枯杨”的村落,井台边长年有一棵倒而不死的老杨树,斜斜撑着半天的月。村口的酒肆此刻却不见喧哗,只余打烊后的残香与破碗。

在酒肆后的土场上,摆着一口粗陋的棺材,木板上洇着尚未全干的酒渍。

立棺的墙下,靠着一个大汉,背如城隅,肩若山梁,眉骨浓重,眼窝阴深,胡须乱而粗,像风里结成一蓬的黑草。他披一件粗麻短褐,双膝间横着一对铁戟,戟刃短而厚,似两方啮人的铁口。

“二子……”他低声唤着棺里的名字,嗓音粗粝,像黄土里拖出的铁。

鸩听得懂这类声线。那是山中兽受伤后,伏在雪地里的呼吸。

她在房脊上伏下身,目光掠过院墙另一侧。那里站着几名穿皮甲的打手,腰间刀鞘磕着木桩,叮当作响。

打手身后,是个穿紫绸短袍的肥汉,指上戴着金面兽戒,笑里全是油。

那人嗓门大:“典……典什么?”

“典韦。”一个跟班小心回道。

“典韦。”肥汉咂嘴,“你这朋友死了,欠下我王家仓里的租,照规矩,棺是要扣的,人情归人情,规矩归规矩。”

典韦眼皮抬起,目光如斧。

“抬走。”肥汉挥手。

两个打手上前,去扛棺。

铁光一闪。没人看清他如何起身,只见那对短戟像从夜里撕开两片裂口,其中一片将木桩钉断,另一片落在两人肩窝之间。骨响,像干柴。打手不及闷哼便倒。

肥汉的笑僵在脸上,喉结滚了两下,立即往后缩。

“你、你敢在官地杀人!”他嗓子变细,“来人,报县里,报县里!”

四散的脚步惊起鸡鸣狗吠。鸩在房脊上,听着这一切像听风过竹叶。她见典韦将一人拖起丢向墙角,再以肩一撞,木门整扇塌下。

他没有喘,像是把气都压在胸腔里,越压越沉,沉到最后只剩一个字——杀。

院里很快空了。典韦再回到棺前,俯身摸了摸棺沿的委屈,便咬开皮囊大口灌酒。

他喝得粗,酒沿沿着胡须滴下来,落在土里,散成黑花。他不说话,只把那对铁戟立在棺侧,像立起两根戒律。

鸩垂眸,记下每一处细节:他杀人无怒色,出手不乱,酒入即静,静中复有锋意。她在暗处轻轻一笑,这是猛虎不是癫犬。

她绕行二里,摸到王家仓下的暗沟,闻到了粮霉与鼠腥,又闻到一丝不属于村子的气味——带海腥的鹤顶红香。王家不只是催租这么简单,他们还在做私盐与毒药的买卖。

她折返回营,向郭嘉禀报。

“朋友之死?”郭嘉问。

“酒肆的老板之子,被王家豪奴活活打死。

典韦将棺抬回,自守于院。王家欲扣棺索债,被他一戟劈翻。”鸩停顿一下,“县里与王家同气,今晚已经放了二十余人,明日午时会再聚五十,内有弓弩。”

“够看。”郭嘉点头。

“他酒量极大,杀起人来像打麦,手上有度,不伤无辜。”

“更好。”

帐内寂静。郭嘉把玩案上竹筹,外头风吹动营旗,猎猎作响。

“设局,”他轻声说,“让主公路过,恰逢其会。”

荀彧闻声撩帘入内。

“奉孝,”荀彧道,“明日我们应按既定行程绕河东驿走,何以忽变线?”

“河东驿路好,则贼也知之。贼若设伏,主公会无聊到心软。这一次,我想让他遇见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

“何人?”

“猛虎。”郭嘉抬眸,眼神淡得像水,“一个愿为主公守门的人。”

荀彧洞悉其意,沉默片刻,道:“你又要演戏。”

郭嘉笑了笑:“戏本就在人间,彧公只需看。”

他转向侍卫,压低声音:“传令——右军减速二十里,左军提速十里,主公乘小辎,避大道,走枯杨小道。

再遣斥候两队,一队走明,一队走暗。明队散播‘陈留贼扰’之言,暗队盯县里武装的动向。另,吩咐夏侯将军,不许轻调重骑,保持三里外听令。”

侍卫领命而去。

荀彧侧首:“你确定那人,会在午时之前不倒?”

“他胸中有仇,仇能支人三旬。”郭嘉指尖在星盘上一点,“且,他在怒中不乱,会自选一个最好看的时间,杀出一个最好看的样子。”

黎明,雾从田埂上升起来,枯杨树下的霜未化。

王家倚仗县里派来的捕快,在村口设起栅栏,号角吹得刺耳。王家主事之人换了衣衫,披了绣衣,背后站着弓弩手与短刀手,人数成倍,还多了四名擅用流星锤的壮汉。

“典韦!”他站在栅外,装出威仪,“王家并非不讲理。你朋友欠了租,你若拿钱来赎,我们便两清。你若无——今日便连棺带人留在这。”

院门一开。典韦挑着棺走出,像扛一段山。他不看那人,只把棺缓缓放在栅栏前。

“二子欠你的租,我替他还。”他说,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嘈杂,“但你先把打死他的人的头,丢过来。”

那主事脸色一变,冷笑:“好口气。你要谁的头?”

“谁下的手,谁的。”

主事抬手一挥。四名壮汉扛锤上前,弓弩手拉满弦。

空气里有一瞬的凝固,鸩在屋脊上慢慢坐直了腰,指尖扣着瓦脊,像抱琴的手。

第一锤落下。

典韦侧身,锤风擦着肩头切开空气,他向前一步,铁戟短而快,像野猫腾扑,先割腕,再挑喉。血喷上来,被他用肘一挡,坑洼的皮肤上多了几星红点。

他不退,第二名壮汉锤链呼啸,典韦抬戟钩住链身,半转身借势一拽,壮汉踉跄前倾,他另一手的铁戟顺着颈项后根一压——“喀嚓”。

第三、第四名壮汉不再单拼,分左右绕袭。

典韦脚下泥滑,他像把脚扎进泥里,整个人稳得像扎根;他以肩撞左,以戟封右,脚后跟微屈,腰脊拉直,力气从背脊骨节上滚落到手臂,短戟连连如雷。

他杀人时不吼不叫,只在每一下落刃前吐气,吐得短促,吐得像砧上打铁的“叮”。

栅外的弓弩手终于放弩。箭雨一霎而至。

典韦把棺一掀,木板猛地立起,成了挡在身前的盾。

箭扎满棺面,像一只黑刺的刺猬。他从棺后探身出去,拎起一名倒地的壮汉当肉盾,冲破栅栏,一戟贯胸,顺势横扫,横扫如风折草。

人声乱作一团。有人喊“撤”,有人喊“官军来了”,更多人什么也喊不出,只看见一个人穿在人堆里,像火苗在风里直立不倒。鸩额上落了一滴血,她伸指抹去,指尖冰凉。

她见王家主事在乱中往后躲,身边的县吏护着他往后撤。

典韦像被无形之手牵引一般,抛下手中的尸体冲他去。县吏惊得脸色全白,弓弩手钩弦的手在颤。他们在胡乱退,退不齐,脚下绊到倒下的人,像稻草人倒成了一排。

“杀!”县吏撕破嗓子,“全放!”

乱箭再起。

典韦把铁戟当作臂骨的一部分,举起便是骨生出的翅。

他硬顶着箭雨往前,箭扎在臂、扎在肩、扎在褐衣的缝里,他不看。他只是盯着那个紫绸短袍的肥汉。

“你要谁的头?”他先前问过。现在不须再问了。

他终于逼近。肥汉的脚软了,整个人往地上一坐。他抬起肉掌挡在脸前,指上的金面兽戒在光里闪了一下。

典韦一脚踩在他的胸膛,铁戟抬起时,鸩看见他眼里只有一点冷光,没有恨意,那光是山里的风经过石缝后留下的锋。

就在这时,村远处传来低沉的蹄声。不是一队,亦不是两队,而是三组马蹄在不同的泥路上合奏,节拍错开,却在靠近村口时被某一只无形的手并作同一声浪。

鸩侧耳便笑——奉孝的分兵与错速,算得精细。

王家带来的县卒已背转身,惶惶四散;典韦依旧没有回头,他的肩头插着两支箭,血沿着箭杆往下淌。他像浑然不觉,抬戟要落。

就在他手腕发力的前一瞬,远处一支骑队的号角响起,那声音穿过霜气,穿过栅栏,像一把干净的刀把空气剖成两瓣。

栅外有人大喊:“官军到了!”也有人低声:“是曹公!”

鸩在屋脊上,打了个轻响的指。

“好戏要开了。”她道。

午时未到,日影尚短。

郭嘉在三里外勒马驻足,回望枯杨村的方向,淡淡道:“彧公——人,选好了。”

荀彧把冠按稳,笑意不可见,只在眼尾一闪而过。

郭嘉收回目光,绿呢披风在风里一展。他仿佛又看见星盘上那道被虎煞撕开的白痕,像一条猛虎从山里来到人间的证据。

“下一步,”他喃喃,“让主公遇见他,让他们彼此看到彼此需要的东西——忠与雄。”

他说完,偏头对身边亲兵吩咐:“记得——主公先救人,后问名。”

枯杨村口,血气蒸腾而上,冲霄如柱。典韦立在那根血柱的根部,像是那根柱的影子。他将铁戟缓缓收回,站定,胸口一起一伏,像山有了呼吸。

远处,尘浪里,一旒红旗破雾而出,旗边的缨络猎猎作响。马蹄声沉稳而有力,像有人在天地间击鼓。

天地之间所有的线此刻都被悄然拽住——人的、马的、风的、血的——它们在同一只看不见的手里,被一寸寸收紧。

郭嘉抬手,向前一指。

“走。”

他笑意极淡,却很真。

“恰逢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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