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废都洛阳,龙气之哀
黄河以北的风,穿过断墙与焦梁,像从一口巨兽喉间吹出的叹息。天子车驾停在太极殿旧址前,泥车轮陷入灰烬,半截朱柱斜倚地面,残余漆皮在风里发出脆弱的“沙沙”声。百官止步,许多人在一瞬的静默后失声,哭音像雨,一点一点砸进这座死城的耳鼓。
洛阳不再是城。它像被谁一掌按在火炉上,皮肉焦黑,骨格散乱。宫墙内外,青砖翻卷成龙鳞破片,铜兽口中凝着一线干涸的黑痕,曾经的鸾旗在瓦砾间只剩几缕纤维,纠缠着枯草。空气里混着灰尘与冷铁味,像刚刚冷却的兵器。
曹操举目四顾,眸中是明亮的火。火不是焚毁,而是重建的欲念。他转身,看向天子,声音沉稳而柔,“请陛下稍歇,臣当遣人清理此处,再选净地,立行宫,以安万机。”汉献帝的眼眶红得厉害,披着褴褛的衣裳,从车中下来,脚步虚浮。小黄门搀着,战战兢兢。董承提着剑鞘,始终半步挡在曹操与天子之间,眼里冷雪般的警觉一刻不降。
队伍最后,那个人轻轻咳了一声。他扶住胸口,指尖掠过衣襟下隐隐作痛的肋骨——那是龙煞在体内留下的齿痕,每一次呼吸都会触碰。郭嘉抬眼,看向皇城方向。他没有看见宫阙与城阙,他看见的是另一番更深层的景象。
他闭了闭眼,呼吸拢拢,耳畔嘈杂渐远。意识像一片沉下去的灯河,微光在黑水底铺开。星象卷轴在心底慢慢翻动,陈列的不是文字,而是流动的线与点,如同一种沉默的咒。卷轴上的暗纹聚拢到洛阳的位置,那里有一团巨大的,苍黑的虚影,形如龙而非龙,鳞片剥落,双眸暗淡。它卧在废土之下,身躯被无数细如发丝的黑线缠住,黑线的另一端,是无数死者未散的怨气与火焰的残温。它缓慢地呼吸,每一次吐纳,都带出远古钟声一样的低鸣,声声贯入郭嘉的骨膜。
那是龙气。不是一条“活龙”,而是一场被囚禁的哀歌。它还很庞大,也还在——但它的每一寸都在缓慢死亡。
郭嘉睁开眼,视野回到灰烬与碎瓦。风掠过他的耳骨,像方才那条老龙的叹息。他把手背在身后,缓缓向前。鸩不发一言,低着头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外。她腰间的绣刀在灰尘里映了一线冷亮,又马上被风沙吞没。
“奉孝?”曹操看见他,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些探问。
“主公。”郭嘉躬身。声音很轻,像把一叶扁舟推入暮色的河面,“此处不可久留。”
董承不待曹操作声,先一步冷笑,“郭军师何以断言?此为宗庙社稷所在,祖宗威灵仍在,龙兴之地,岂能弃之。”他声音不大,却硬,像一块旧石磕在铁上,火星不多,却刺眼。
郭嘉不看他。他只抬头,望向天子。汉献帝与他对视的那一瞬,眼神里有一种避不开的稚弱的疲倦。郭嘉微微一笑,像对一名病人说话一样温和。
“陛下眼中,是破墙与焦梁。”他道,“臣眼中,却是国运将崩之象。”
这句话轻得像落灰,落在所有人的耳里,却比风更冷。董承握紧了剑鞘,发出微不可查的一声“哼”。曹操皱了一下眉,未语。
“奉孝可有凭证?”荀彧不在此处,暂由典属国官暂代问讯。那人生来谨慎,语气并无敌意,可字里行间仍旧要求着“证据”。在这个时代,证据往往是血与火,是铁与粮,是能被手指触到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总是放在最后。
郭嘉没有急着答。他转身,走向一面残破的夔龙纹影壁。影壁半截埋在土里,上方斑驳的青砖裂开网状的纹路,像一道被推迟了的闪电。他伸手,掸去砖缝里的灰,露出一道细细的黑痕。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铜灯盏,灯芯是极粗的麻丝,因在军中用惯了,耐风。鸩立刻递来火折。火折一触,灯芯跳出一豆火。郭嘉把灯置于影壁前,退后半步。
风很大,但火并未摇。摇的是火下的影。众人这才注意到,灯焰并非直直向上,而是被一股看不见的气,轻轻向下压,像一只不动声色的手。火焰在灯盏里无声往下缩,缩到几乎贴近灯面,还不住地颤。
“风从东来,火应偏西。”郭嘉轻声道,“而此地的火,坠如石。火为阳,坠则阳衰。凡阳衰之地,病气必集。若立宫于此,诸事必阻。”
董承冷笑,“一盏灯也能作凭吗?”
郭嘉忽地转身,和他对视。他的眼很静,像一汪被阴影覆盖的井。那种静让董承不由自主握紧了掌,“你若不信,可再看。”郭嘉略一侧身,示意鸩。
鸩从怀里取出一支短笛,笛身裂纹遍布,看起来并不名贵。她吹了一音。那音色很低,很细,很像野地里小兽临死前最后那口气。音在城阙间回荡,回声并不远,像被厚厚的布囊住,只沿着地面滚回她脚边。她停下,城里有碎石轻微滚落的声音,像谁在醒,又像谁在继续睡。鸩把笛放下,后退一步。
“声为气,气为脉。”郭嘉道,“此处回声皆坠地而返,不散不扬。此非生门。”
曹操目光微动。他不是不懂。他懂得每一寸土地的“性子”,知道什么样的地能养人,什么样的地会吃人。他只是更懂政治:这是宗庙。这是天子和汉室气脉的象征。谁敢第一句就说“不可留”,那就是在和整个“道统”对着干。
“奉孝,”曹操缓声,“此话若在朝堂,恐要被喷成筛子。”语气不重,却也不是完全玩笑。
郭嘉笑了笑,咳了一声,弯腰轻缓,像把咳意压回胸腔。他的眼在灰里熠了一下,像星从云后探出小半,“所以臣在此处说给主公与陛下听。”他顿了顿,“朝堂上,臣自有另一套说法。”
董承冷哼,“朝堂上?你是想以巧言乱辩,惑乱人心吗?”
“董司空,”曹操抬了抬手,示意他退半步,“奉孝说的是地势,并非戏言。洛阳……确实伤得重。”他望着那一片焦土,语气实在,“重到不是修几堵墙,立几座门,就能好的程度。”
汉献帝沉默。他的脚边聚了不少灰,灰像水一样涨上来。他忽然低低道,“朕梦见过这里的钟。那钟在火里裂开,声却还在响,响在朕头里,响得朕心里疼。”声音极轻,却像把整座城里的风都叫小了。
郭嘉抬头看天。天色并不太阴,云却像被谁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压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褶,光透不过来。他走到汉献帝不远处,遥遥施礼,仍是那样温柔的语调,“陛下身子虚弱,不可受此地气侵蚀。臣斗胆言,此地之气,非但伤人,还会伤‘命’。陛下的命,不止是陛下一身。”
董承那一口气差点卡住。他想要拔剑,却又生生忍了,手指在鞘上轻敲,发出不合时宜的节拍。“危言耸听!”他低声道。
郭嘉忽然笑了。他笑得并不刺,反而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清澈,“董司空若不信,可派人在城中多处立火,多处吹笛。亦可挖地一尺,嗅土。土有焦味,石有烬味,水有锈味。味味不和,便知此地四象不调。臣所言,不用‘术’,用的只是‘理’。”
董承一时无言。众人面面相觑。曹操在风里久久立着,衣袂猎猎。最终他开口,“奉孝,此地究竟如何?”
郭嘉慢慢吐出一口气。龙煞在胸口持续地敲打,他却把痛意压下去,让声音平直而冷静,“此地曾为王气之穴,然火焚之后,龙脉受创,怨气深沉。龙气未散,却已被污。它还在这里,然而它哭。哭得久了,就会化为死水。凡在此久驻者,必被这哭声一点一点拖下去。若把国之根放在此处,十年内朝政多灾,二十年内人心离散。若强修,必有大疫与饥,连年不止。臣愿以性命作保。”
这番话落地,风却像停了。只有远处某处瓦檐下,一滴未干的雨水忽然落下砸在石上,发出一点凉。
董承咬牙,“你是想逼陛下舍宗庙吗?此举若成,天下必有议,言主公篡汉之心愈烈。”
“所以我说,”郭嘉轻笑,“在朝堂,臣不说这些。”他抬手指向前方焦黑的地面,“朝堂上,臣只会拿出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譬如,从地底挖出的某块石头,譬如,散不去的烬烟之味,譬如,在城东、城北、城西、城南四处同时立起的八盏灯,它们的火焰共同坠向地面。”他看了曹操一眼,“臣说‘诊断书’,不是说笑。”
曹操目光亮了亮,笑意却不显,“你三日要?”他问。
郭嘉摇了摇头,“主公,如今不是谈‘要’什么的时候。”他转向汉献帝,低低道,“陛下,臣只求一件。”他的声音在风里稳稳落下,“立刻迁离这片焦土,择一处净地暂居。宗庙之议,可以在净地上再议。此处不宜多坐一刻。”
汉献帝看着他,眼睫颤了一下。那一瞬,他像一个漂在河中的人,忽然看见岸边伸来一只手。他想握,却又怕被拖回水底。董承正要发话,曹操先一步俯身一揖,“请陛下移驾许昌。”他抬头,目光很定,“那边粮足地平,可暂安社稷。”他说到“许昌”二字时,语意不敢太重,却没有半分退。
董承霍然转身,“你——”
“董司空。”郭嘉截住他,语调仍是温和,“此刻不争‘意气’。宗庙与社稷并非一物。宗庙可迁,社稷在民。在此再逗留半日,便多半日之侵蚀。”他看向天子,“陛下是人,非神。请先护陛下身。”
风带起天子的衣角,露出一些干净的、尚未沾灰的内衫白。汉献帝忽然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意识到衣角之外那一切东西的重量。他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微弱却清晰,“命车驾——先去城西,找一处还可遮风之所。卿等,随朕去。”
此令一出,百官立时躬身应。董承咬紧牙关,跟在天子侧后,不再多言。曹操抬手,令亲兵先行清出一条道。鸩一言不发,已经迅速上前,引着一支轻骑,去探路去了。
队伍动了。车轮在灰烬上留下浅浅的辙,像在死人的皮肤上拉出一道褪色的红。郭嘉行至最后,忽觉脚尖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下头,从瓦砾里捡起一块碎玉,是玉玺边角上的龙鳞纹,一半烧红,一半冷白。他将碎玉在掌心掂了掂,掌心传来一种冰冷的刺痛。他把它放回原处,轻轻覆上一把土。
他又抬头,看着皇城旧址的方向。观星卷轴在他心里翻到了另一页。那条哭泣的龙张开了口,露出空空的喉间,那里曾经有一枚玉印,如今只剩一个焦黑的洞。哭声再次穿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忽然轻声自语,“龙若入死地,便会用哭声唤来更多死。”他顿了一顿,像把一个长久以来的结论放到阳光下,“此地非生门,乃死穴。龙入死穴,离死……也就不远了。”
他转身,重新跟上队伍。风从废都的四角同时吹来,吹过他的发,吹过他的衣袖,吹过他胸腔里那道还在隐隐跳痛的伤。他知道,那并非洛阳给他的伤,而是这个时代给他的伤。要缝合它,必须把龙从哭声里拖出来,必须把天下从哀里扶起来。那会很久,也会很痛。他抬起头,目光在灰中渐亮。
车驾正向城西而去。灰烬之上,留下了一串轻浅的车辙与足印,像在一张烧坏的纸上写下第一行新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