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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一条特殊的“漏网之鱼”

夜深。府中水漏滴答,像一根无形的线,将许都的静与紧,缝在一处。窗格外的北风拂过梧桐叶,晦暗的烛影在案几上伸缩,像是要把什么人影、什么心事,一寸寸吞没。

门未及叩,轻如影子的脚步已停在门槛前。那人负手而立,身量修长,衣角无声。烛火忽一颤,他的眼白被映出一圈淡金。是【鸩】。

“回主公。”他躬身,语声低得像刀背。短短四字,落地却像一方铁印,将夜压得更沉。“刘备,已应董承之约,入局。”

案后的人并未立刻抬头。郭嘉靠在软榻上,右手握着白瓷盏,细细旋动。盏中是从颍川新到的一道清茶,名“雪芽”,常人啜一口,回甘可至喉底。他闻了闻,轻轻一笑,将盏放至一旁。笑里没有喜,也没有厌,只有一种冷清的确定。他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告别什么。

“讲。”他终于开口。嗓音清而缓,像横过冬夜的一条细流。

【鸩】简明陈述。董承何时入门,关、张二人如何避开探子,血色诏书如何从胸甲内暗格取出,又如何焚去纸角,如何折痕。刘备先是沉吟,后是起身,步子有三步踟蹰。临别时,他添了一盏灯,送董承出院。门扉阖上,他在月下立了很久。

“怕。”【鸩】道,“但终究应了。”

郭嘉轻轻“嗯”了一声。那声“嗯”,像是在一幅早已画好的卷轴上,添了最后一笔注脚。他伸手,按住案面一只铜狮镇纸。狮口衔铃,一触即鸣,声细而幽。便见西侧屏风后,一名侍女捧来一卷黑锦。这锦卷极旧,边沿有火灼痕,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郭嘉接过,膝上铺开。黑锦之内,不是字,不是图,而是点点星光,像夜海被摊在掌心。他并不“看”,却像在“听”。他向来如此——用一种旁人难解的方式,与这卷轴对话。

星点流转。烛火摇曳的间隙里,忽见一缕淡白自东南角缓缓升起,细小,瘦弱,却坚韧如苇。它披着雾,鳞光稀薄,尚称不上“龙”,却有“龙之韧”。郭嘉眯了眯眼,唇角轻动。

“白鳞小龙。”他轻声道。

【鸩】抬眼。那一刻,这个素来对生死无动于衷的人,也在主人语气里的某一丝“温度”里,听到了不同。不是怜悯,不是喜欢,是一种更冷的东西——像匠人见到一块将成的璞玉,或猎人见到一条尚未熟透的猎道。

郭嘉伸指,轻弹星图。细白一动,尾光在夜色里微颤。他像是将那一点光从雾中拽出,又轻轻推回雾里。他的声音更轻:“这条线,要留。”他一顿,抬眼看向【鸩】,“从此刻起,撤销对刘备的一切监视。”他将“撤销”二字吐得极慢,像是在一颗针尖上落子,“并且——”他微微前倾,“为他明日的‘逃离’路线,扫清一切障碍。”【鸩】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意外。郭嘉却像在平常不过地吩咐晚膳加一碟青菜。“这是命令。”他补上一句。

室内静了片刻,只剩漏刻滴水的声音。水滴穿过铜孔,落在石盘里,溅起一个个小而短命的“月亮”。

【鸩】俯身:“请指示具体路线。”

“南门。”郭嘉道,“南门西侧税吏署背后,有一口荒井,覆着烂木。井下通往旧盐渠。你让人今夜清理淤泥,明日辰时前撤走封木。井旁守卒,名何、籍贯、赌债多寡,你清表一份给【天蚕】。他去做一件他擅长的事——让这位守卒临时调离岗位。理由不必太好听,家有急病即可。让他接到消息时,正好在城西赌坊。”

【鸩】点头:“知道了。”

“井底盐渠向西,两里有一处拱桥,名‘覆柳’。”郭嘉轻敲桌面,像在和水滴对拍,“桥下泥浅,水不深。让【画皮】的人去演一场戏——今夜起,将桥上一带封为‘疫区’,让坊间从牙婆到屠户都知道,有人吐血死在那儿。明日天一亮,巡街的会自发绕道。官差也会绕道。”他笑了一下,“人心,比告示更好用。”

【鸩】眼中寒光一敛。主公每次讲到“人心”,语气就会柔一分,像是对一件顺手的兵器,爱不释手。他知这兵器的柄太滑,会把握不住的“人”,也会将自己割伤。可主公从不避。

“桥西再走七里,有一处废弃盐仓。”郭嘉又点,“墙外的榆树后,有条走驴的小径。让人今夜趁月色砍掉拦路荆棘。再往南,是驿馆的旧马棚。你让【天蚕】出钱,从马贩子手里买一匹病得不动声色的驽马,藏在棚里。病要‘像’,但要走得动。若刘备确实如我所料,他不会骑好马,他会挑那种看起来不碍人眼的东西。”

【鸩】低声笑了笑,那笑声像刀背在鞘里轻碰。猎物做出的选择,多半是猎手预留的选项。

“最后——”郭嘉轻轻合上黑锦卷,“离城二十里有一座无名土岗。岗下田地里有一株早梅。让人把路引到那里。梅树后是一条官道的隐岔。那条岔道,去年夏天因为河道改修,被堆石堵了小半。把石头搬开一半即可。留下另外一半,给他一个‘必须弃车步行’的理由。弃车时,容易散队。散队时,容易漏掉什么。”他说到“漏”字时,眼里掠过一抹像是月光的东西,淡而冷。

【鸩】沉声应诺。

“诸葛亮若在此,或许也会这样。”郭嘉忽然自言。语气淡淡,不是赞美,也不是挑衅,更像是闷夜里的一句评书人的闲白。他掀了掀袖口,手腕瘦得见骨。袖底的青筋,在烛下像水。

“主公。”【鸩】终于问出那句压在喉咙里的话,“刘备不是董承。他的‘白鳞’,终有一日会长成龙。龙长成后,不受笼,不受网。今日放他,明日……”他没有说完。后半句在烛影里化成一缕烟。

郭嘉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清,清得像一汪干冷的井。他伸手拿起先前的“雪芽”,重新闻了一下,又放下。淡淡道:“这茶,以前很好。如今味同嚼蜡。”他像在答非所问。

【鸩】一怔。霎时间便懂了几分。主公的“代价”,不写在皮肉上,也不写在鲜血里。它写在那些曾经有滋味的事物里,如今没有滋味了。写在曾经会软一下的心里,如今一半冰,一半空。

“你怕它。”【鸩】低声道。

“我怕的,是忘了它。”郭嘉笑,笑里无喜,“怕忘了茶味,忘了人味。可在忘的那一刻,正是最该做选择的一刻。因为‘最优解’不依赖味觉。”他抬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像捏住一枚看不见的棋子,“而刘备——”

他摊掌,指向已经收束的黑锦卷:“他是我棋盘上,最特殊的一子。”

“曹公要的是‘除根’。”他看着【鸩】,“我给他‘血祭’,给他名、给他威、给他怕。可我还要——”他顿了顿,像在夜里缓缓落下一柄更长的刀,“养龙。”

【鸩】抬眼,烛火在他眼中收成两个细小的亮点。他似乎在那两个亮点里,看见一场跨越十年二十年的漫长围猎,看见江水一涨再涨,看见群雄枯败,看见某个名字从泥里爬到天际,又在某个更晚的夜,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脖颈,拖回地面。

“杀董承等人,是为‘血祭’,是为‘除根’。”郭嘉道,“而放走刘备,是为‘养龙’。”他笑意浅浅,“这天下棋局,若少了他这枚最特殊的棋子,岂非……太过无趣?”

【鸩】沉默片刻,抱拳:“谨遵命。”

郭嘉挥了挥手,像拂开一缕不合时宜的香灰:“去吧。南门这条线,你亲自盯一盯。别让不该出现的人,忽然出现。别让该出现的‘偶然’,变了味。”

【鸩】转身。临出门,他忽又停住:“主公可要留些人,盯关、张二人?”

“不用。”郭嘉摇头,“关羽疑心重,张飞性子直。他们会在最该冲的时候冲,在最该退的时候退。那是他们的‘人味’,不用更改。我们只要为那‘冲与退’都预留一个暗门即可。”

“至于刘备。”他指尖在桌面轻敲,像在给一个将要启程的旅人,送上一句无关紧要的告别,“让他走。今晚的风里,给他推一推。”

【鸩】走后,屋内复归安静。烛火的光圈像一只缩小的月,罩在黑锦卷留出的痕迹上。郭嘉伸手,将锦卷收回木匣。匣盖落下,星光尽灭,只剩他的影子被烛火拉长。影子瘦,背直,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剑。

他慢慢走到窗前。窗外有风,薄而冷。他将窗推开一指宽,许都的气息悄悄贴上来。远处隐隐有犬吠,像擦过夜的一道刺。夜在这道刺里更显得深。郭嘉把手伸出去,风从指缝里过去,什么也没留下。

“阿芷。”他轻唤。

门外脚步响起。阿芷进来,眼里还带着几分没有睡够的迷蒙。

“去把那壶‘雪芽’倒掉。”他道,“改泡粗茶。”

阿芷一愣:“为何?”

“粗茶涩口。”郭嘉笑,“能提醒我,世上还有味道。”他顿了顿,又道,“明日许田围猎,你在府里等。若有人来求见,说我睡着了。”他走到案前,将先前弃下的盏推远,盏底尚有一圈薄薄的茶痕,像一枚被潮水反复舔过的弯月。

阿芷应声退下。

屋内只剩烛焰与漏刻。郭嘉伏案,取出一方小册。册页上是他亲自写下的“许都名册”。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串细小的标记:亲、疏、可弃、可用、可改、不可改。他将笔蘸墨,落在“刘备”二字后,添上一笔“免”。那笔“免”写得极轻,轻得像没有写。但只要你凑近看,便会看见墨里藏着极小的一枚钩,像鱼钩。钩朝向的不是“刘备”,而是“将来”。

他把小册合上。抬头时,北窗间的夜已被风削得更薄,像一层可以一掀而落的纱。他忽然觉得有些累。那种累不来自身体,也不来自心,而来自一种更深的地方,像是某种“看见”。他知道,在“看见”的路上,每往前一步,就会有一些旧东西,悄悄自他身上脱落。味觉,睡梦,怜悯。它们像秋后的叶子,在无声里从枝头松下。落在地上时,不响。不需要响。

他回到榻前,靠着软枕,闭上眼。耳边又有了水滴声。它不急不缓,一滴一滴,像一个永远不会回答的问题。

门外风声更紧时,门忽被轻轻叩了一下。守门的小厮低声禀道:“主公,【天蚕】回话了。”

“说。”

“南门守卒唤卢直,平阳人,赌债二十七缗,欠庄头辜老二。辜老二明日辰初有一趟进城的肥活,会去南市收账。卢直娘病,确有其事。城西赌坊已安排‘偶遇’。此外,旧盐渠已通一半,覆柳桥‘疫区’已放话,马棚驽马已备。还有……”小厮顿了顿,“有人传言,董府今夜灯不灭。”

郭嘉“嗯”了一声,嘴角轻轻一挑:“灯不灭,就让他更亮一些。亮到隔壁都睡不着。睡不着的人,明日才会犯错。”

小厮退下。郭嘉的眼又落在匣子上。匣里黑锦无声。他忽然伸手,敲了敲匣盖。“你也累了吧。”他说,“可我们还得再看一眼。”他抬手,按住额角,像是头疼。他很少承认疼。今日却不避。他将匣再开启一寸,星光从那一寸缝里溢出来,如夜雨初歇,瓦沿下偷偷滴下的水。

黑锦再现。那缕“白鳞小龙”仍在雾里。郭嘉没有再去触它,只看了半盏茶的工夫,便合上匣子。神情平静,像方才不过看了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开合。只是他在合匣的一瞬,极轻地说了一句,轻得连烛火都没能听清。

“走吧。”

是对谁说的?对【鸩】?对刘备?还是对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夜更深。府外,风越发冷,像一张张看不见的手,拂过城墙,也掠过人的后颈。许田那边的草在风里伏低复起,如千军弯腰,又如万民叩首。

第二日辰时将至,城门会开,马蹄会响,有人会欢笑,有人会发抖。董承府的灯会在天亮时一下子更亮,亮得刺眼。有人会在那道光里看见希望,也有人会在那道光里看见刀。可这一切,与此刻案上的这只小小木匣无关,与这盏被推远的“雪芽”无关,与这间屋里轻响的漏刻无关。

它们都只与那句“命令”有关:撤掉监视,扫清障碍。

郭嘉缓缓起身,推窗稍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未盖好的薄毯。他不盖。转而在案上提笔,写下四句短短的字,递给门外候着的亲信。

第一句:南门荒井,辰初撤封。

第二句:覆柳桥疫,午前再传。

第三句:马棚驽马,申时换蹄。

第四句:土岗早梅,酉初设疑。

他在“设疑”二字上多按了一下。墨透纸背,像将一颗极小却极硬的钉,钉进明日的路上。

“这条鱼,太小,现在杀了,味道不好。且让他再回江河里,长得肥美一些。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收杆。”他将纸折好,轻声道。纸递出去,门又阖上。屋里只剩他一个人,和一盏已经凉了的茶。

他没有再去碰那茶。只是站在窗前,看夜色一分一分有了将明未明的灰。他知道,等到天边那道灰被第一缕金挑开时,许都城便会像一口忽然“开锅”的鼎,嘶嘶作响。他为这口鼎准备了足够的柴火,也为鼎边准备了一条很窄很窄的小渠。渠很窄,却能让一条“白鳞”的影子,滑出人间最热的那滩汤。

他轻轻吐气。那口气在冷夜里化成一缕白,升起又散。像一条鱼,在旧网的破绽处,甩尾而去。

——

章节结尾钩子:

郭嘉转身,指尖轻触匣盖,像在星图上落下一枚不被任何人看见的棋。“杀董承等人,是为‘血祭’,是为‘除根’。而放走刘备,是为‘养龙’。这天下棋局,若少了他这枚最特殊的棋子,岂非……太过无趣?”烛火应声一跳,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根甩向未来的钓线,消失在夜色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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