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黑暗包裹着一切。
没有声音，没有光，也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
洛川的意识在这片黑暗中漂浮，如同溺水者沉入万丈深海，连挣扎的念头都变得奢侈。
突然，那黑暗被某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强行撕裂。
黑暗本身在哀嚎、在崩溃。
无数道裂痕凭空出现，蔓延，发出一种超越听觉感知的尖锐碎裂声。
世界的碎片，像是被砸碎的黑色琉璃，剥落、飞溅，露出其后更加令人战栗的虚空。
那些碎片在坠落过程中，又再次粉碎，化为齑粉，最终连齑粉都归于寂灭。
他看到自己所认知的一切都在这一过程中被彻底湮灭。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存在」本身正在被抹除的恐怖。
“啊！”
洛川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刺痛的真实感，却也呛得他一阵咳嗽。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噩梦。
一个真实得可怕的噩梦。
但那感觉不仅仅是梦。
混乱的思绪如同受惊的鱼群，在大脑中横冲直撞。
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试图驱散那噩梦带来的残余恐惧。紧接着，一种更切身的慌乱取代了它。
他猛地低头，双手有些颤抖地扯开病号服的领口，露出胸膛和左肩。
狰狞的贯穿伤、凝固的血痂、撕裂的肌肉......全都不见了。皮肤除了略显苍白外，没有任何其它痕迹。
他不敢置信地用手掌用力按压左肩锁骨的位置，那里本该传来钻心的剧痛，此刻却只有肌肉被按压时的正常触感，连一丝一毫的隐痛都没有。
洛川清晰地记得那根锈蚀钢筋刺入身体时冰冷的触感，肌肉被撕裂、骨骼被碾压的剧痛，还有生命力随着温热血浆不断流失的虚弱和冰冷......那种感觉，不可能有假。
难道......我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天堂？还是地狱？
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扫过周围。
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陈设简洁而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严密地拉着，遮蔽了窗外的景象，只有缝隙边缘透进一丝似乎是清晨的灰白。
房间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在发出低沉的嘀嗒声。一张椅子摆在床边不远处，上面搭着一件深色的男士外套。
一切都显得过于平静，过于正常，正常到与他记忆中那片猩红天光、断壁残垣、死亡咆哮的废墟格格不入。
这种强烈的反差，反而加深了他的不真实感。
“小川，放松，没事了。”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洛川浑身一僵，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瞳孔在昏暗中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坐在墙边阴影里一张单人沙发上的人影。
叶辰。他的表哥。此刻正放下交叠的双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置于身前。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便装，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洛川，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表......表哥？你......我......这是......”洛川语无伦次，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组织起连贯的语言。
叶辰站起身，走到床头柜边，拿起一个保温杯，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洛川面前：“先喝点水，缓一缓。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喉咙肯定不舒服。”
洛川下意识地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让他冰凉的手指恢复了一丝知觉。他小口啜饮着温水，甘冽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混乱的思绪似乎也随着这口水稍稍沉淀。
“我没死？”他放下水杯，抬头看向叶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寻求确认的急切。
叶辰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肯定：“你没死，好好的。说真的，有些话虽然觉得不太合适，但你也是真的命大。”
他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也有如释重负，“两次魔域，都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两次魔域......江城......记忆的碎片开始碰撞。
“夜溪！汐汐呢！”洛川猛地抓住叶辰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叶辰都微微蹙了下眉，“她们在哪里？她们怎么样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刚才确认自己生死时更甚。
他记得昏迷前最后一刻，夜溪挡在他身前，与那魔物对峙的身影，还有妹妹......
叶辰轻轻拍了拍洛川紧抓着他手臂的手，示意他放松：“别急，她们就在隔壁病房，都没有生命危险。”
洛川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依旧追问：“她们到底怎么样了？汐汐她......夜溪她......”
叶辰看着洛川急切的眼神，嘴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些，带着点玩味：“第一次见你对除了小汐以外的女生这么关心啊？”
洛川脸颊微微一热，有些窘迫地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固执地锁定着叶辰，等待答案。
叶辰不再逗他，走回沙发边坐下，端起自己之前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小汐只是......嗯，身体有些虚弱，一直在睡。医生检查过了，打了几瓶营养液，今天应该就能醒过来。”
听到妹妹无恙，洛川长长舒了口气。但叶辰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至于那个夜溪......”叶辰放下水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变得有些凝重，“情况有点特殊。她身上除了手掌以外没有任何外伤，生命体征也基本正常，但是意识活动非常微弱，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暂时没有苏醒的迹象。”
“深度昏迷？”洛川的心沉了下去：“医生怎么说？有没有办法......”
叶辰摇了摇头：“最顶尖的医生和设备都检查过了，查不出具体原因。她的昏迷似乎不是常规医学能解释的。只能先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继续观察。”
他看向洛川，眼神意味深长，“这个女孩，不简单。你们在江城，到底经历了什么？”
洛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江城最后阶段的记忆一片模糊混乱。他只记得被钢筋钉在地上，看到夜溪站出来，然后就是无尽的疼痛和黑暗。
“我......我只记得被什么东西打中了肩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努力回忆，但脑海中的画面支离破碎，难以拼凑。
“对了，我的伤！”他再次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左肩，“表哥，我明明受了很重的伤，贯穿伤！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就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你身上除了有些擦伤和灰尘，并没有你所说的那种致命伤。”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时你身边只有那个夜溪，她也处于昏迷。所以，我们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或许，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干预了。”
某种力量......洛川第一时间想到了夜溪。是她做的吗？在自己昏迷后，她不仅挡住了怪物，还治好了自己的伤？但如果她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为什么自己会陷入深度昏迷？
谜团越来越多。洛川感到一阵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确认汐汐和夜溪的安全。
另一个担忧浮上心头。他看向叶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安全吗？我是说......我的身份......”
他担心叶辰的出现会暴露他是洛家长子的身份，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危险。
叶辰理解洛川的担忧，他微微一笑：“放心。这里是南明城中心医院的特理区，整栋楼都已经被我暂时接管了。除了你们三个，就只有我带来的、绝对信得过的医护人员。消息是封锁的，不会有人看到的。”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的表弟表妹在江城出了事，我这个当表哥的，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赶来吗？”
听到叶辰的保证，洛川紧绷的心弦又放松了一些。表哥做事向来周密，他既然这么说，应该就是安全的。
“江城......现在怎么样了？”洛川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虽然对最后时刻记忆模糊，但之前穿越城区时看到的惨状，以及神见月将军提及的北岸情况，都让他对江城的结局有了不祥的预感。
叶辰脸上的那一丝轻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肃穆。
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江城完了。魔域降临的破坏力远超预估，整座城市几乎被从地图上抹去了。”
“我们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进行搜救，到目前为止，找到的幸存者......只有六百余人。”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根据魔域的强度和破坏范围推算，最终的幸存者数量，恐怕不会超过一千人。”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数字，洛川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冰冷。
一座城市，最后活下来的可能只有一千多人......
这是何等惨烈的灾难！
那些熟悉的街道......
悲伤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洛川。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叶辰看着洛川的反应，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有些伤痛，需要自己消化。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予无声的支持。
过了好一会儿，洛川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坚定。他看向叶辰，声音沙哑却清晰：“哥，我想去看看汐汐。”
叶辰点了点头，站起身：“好，我陪你去。她就在隔壁房间。夜溪的房间在另一边。”他指了指病房门的方向。
洛川掀开被子，尝试着自己下床。双腿有些发软，但还能支撑。他拒绝了叶辰伸过来搀扶的手，慢慢站稳。
躺了一天一夜，身体有些虚弱，但并没有大碍。这种快速恢复的能力，似乎也有些不寻常，但他此刻无暇深究。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病房门口走去。叶辰跟在他身后。
走到门口，洛川伸手握住门把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回头看了叶辰一眼，叶辰对他微微颔首。
洛川拧动门把手，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条安静宽敞的走廊，光线明亮柔和，地面光可鉴人。
两个穿着白色护工服、身形健壮的男子正守在门口两侧，见到叶辰和洛川出来，立刻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叶辰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值守。然后对洛川说：“左边第一间就是小汐的房间。”
洛川点了点头，朝着叶辰指示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有些急切，又带着一丝近乡情怯的忐忑。
叶辰站在原地，目送着洛川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隔壁病房门口。他脸上那种面对洛川时的温和关切渐渐褪去，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深沉。
他转身回到洛川的病房，反手轻轻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病房内重新变得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
叶辰没有开灯，他走到洛川刚才躺过的病床边，目光落在床底阴影处。他蹲下身，伸手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看起来像是用来接水的白色塑料盆。
盆子里，盛满了大半盆纯黑色的液体。
这液体不像水，也不像油，它似乎完全不反光，吞噬着周围一切光线，呈现出一种绝对的暗色。
在这片漆黑之中，隐约可以看到几块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的、类似冰块或者结晶的黑色块状物沉浮其中，它们边缘锐利，表面似乎有细微的纹路。
叶辰凝视着盆中的东西，眉头微微蹙起。
这些东西，是在发现洛川时，莫名出现在他身边地面的。当时它们似乎还在缓慢地......挥发？或者说是某种形式的消散？
本来医护人员以为是污渍想要清理，但被他制止并让人小心收集了起来。
他伸出手指，悬在黑色液体上方，能感受到一股异常阴寒的气息。
这绝不是寻常之物。
叶辰站起身，走到病房门口，打开一条缝，对守在外面的一个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另一个穿着便装、气质精干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叶辰将那个装着黑色液体和块状物的盆子递给他，语气严肃地低声命令：“去，用最快的方式，查明这是什么东西，务必保密。”
“是，少爷。”中年男子恭敬地接过盆子，动作小心谨慎，像是在捧着什么危险物品。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立刻转身，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叶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眼望向窗外厚重的窗帘，似乎能穿透布料，看到外面刚刚破晓的天空。
“洛川啊洛川......”叶辰低声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
病房内，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仿佛在默默计算着某种倒计时。而隔壁房间，洛川正轻轻推开妹妹病房的门，忐忑不安地走向那张安静的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