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却被冲天而起的火光撕开了一道猩红的口子。大风厂方向浓烟滚滚，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直扑夜空，将半个京州市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混合着塑料、布料燃烧后的刺鼻焦糊味。
祁同伟是被手机尖锐的铃声从假寐中惊醒的。他根本没脱警服，只是和衣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电话是程度直接打来的加密线路。
“厅长！大风厂……爆了！”程度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变调，背景是嘈杂的喊叫和混乱的声响，“工人和拆迁队彻底干起来了！不知道谁点了火，厂里的旧布料和油漆库房烧起来了，火势太大，根本控不住！有人被困在里面！”
尽管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消息确认，祁同伟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了下来。这不是剧本，这是真实的灾难，关乎人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对着话筒，用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和极度严肃的语气低吼道：
“混账！程度，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现场多乱，你的第一要务，也是唯一要务，是救人！我命令你，立刻调动我们预设的所有力量，消防、救护，还有你手下信得过的人，给我往里冲！优先抢救生命！冲突双方，立刻给我强制隔离！对任何还敢在这个时候动手、阻碍救援的王八蛋，给我当场拿下，绝不姑息！”
“是！厅长！消防和救护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的人正在试图控制局面！”程度大声回应。
“我马上到！”祁同伟挂了电话，像一头被惊动的猎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他一边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一边语速极快地对闻讯赶来的秘书下达一连串指令，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一，立刻上报省委、省府总值班室，口头简要汇报：‘京州市大风厂发生严重群体性事件，现场起火，伤亡情况不明，公安厅已启动最高等级应急响应，祁同伟厅长正赶赴现场指挥。’注意措辞，突出事态严重性和我们的快速反应！”
“第二，给我接京州市委李达康书记办公室，立刻！”
秘书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边记录一边拿出手机开始联系。
电话接通后，祁同伟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急促而沉重，但又保持着对上级的尊重：“李书记，我是祁同伟！大风厂出大事了！工人和拆迁队爆发激烈冲突，现场起火，火势非常大，可能有大量人员被困，极易造成群死群伤！我已经调派了公安和消防力量赶去处置，但情况万分危急，建议市委、市政府立刻成立现场应急指挥部，需要您来坐镇统一指挥！”
这一手极为巧妙。既第一时间通报了情况，展现了公安系统的主动性，又毫不犹豫地将现场最高指挥责任和这烫手山芋，精准地抛给了京州市的一把手李达康。大风厂项目是李达康主导的光明峰工程的一部分，拆迁矛盾积累至今，他李达康责无旁贷。
电话那头的李达康显然也被这个消息震住了，沉默了两秒，才传来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我知道了！我马上到！祁厅长，请你务必先控制住局面，不惜一切代价，绝不能出大乱子！”
“请李书记放心，同伟明白！”祁同伟挂了电话，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李达康的焦急和紧张，在他的预料之中。
专车早已在楼下待命，警笛凄厉地划破夜空，朝着大风厂方向风驰电掣而去。车内，祁同伟面色沉静如水，但大脑在飞速运转。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现在，就是按计划行事的时刻。他再次检查了自己的着装，肩上的警徽在车窗外流转的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
越是接近大风厂，空气中的烟尘味越是浓重，甚至能听到隐隐传来的爆炸声（可能是高温引燃了某些化工原料）和鼎沸的人声。远远望去，那片天空已经被染成了可怕的暗红色。
车子无法直接驶入核心区域，祁同伟在距离火场几百米外下车。热浪混着焦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眼前是一片混乱的人间地狱：熊熊烈火吞噬着厂房的骨架，发出噼啪的巨响，扭曲的金属构件不时坍塌；消防车巨大的水龙交织着射向火海，激起冲天水汽；哭喊声、叫骂声、警笛声、燃烧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惊慌失措的工人、试图维持秩序却被打散的警察、凶神恶煞的拆迁队员、还有闻讯赶来的家属和记者……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涌动。
程度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警服上满是污渍：“厅长，火势太大，一时压不下去！我们的人正在配合消防救人，但里面情况太复杂了！”
祁同伟没有废话，直接从旁边的警车上拿起一顶钢盔扣在头上，又抓过一件消防防火服套在外面。“程度，你带人死守外围，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冲击救援通道！现场所有指挥，听我命令！”
说完，他不顾程度的劝阻，弯腰穿过浓烟，朝着火势最凶猛、也是被困工人可能最多的区域走去。他的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时隐时现，坚定地逆着逃离的人流而行。
这个举动，被许多现场的民警、消防官兵和工人们看在了眼里。在极度混乱和危险的时刻，省公安厅长亲自深入火线，带来的震撼和稳定效应是巨大的。
“祁厅长来了！”
“省里的祁厅长都进去了！”
“都别乱！听指挥！”
一些骚动的人群稍稍平静了一些。祁同伟并非逞匹夫之勇，他精准地计算着风险，停留在相对安全的指挥位置，但足以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存在。他拿着扩音器，声音虽然被嘈杂的环境削弱，但那份沉稳的力量还是传递了出去：
“我是省公安厅祁同伟！所有人听着，现在是救命的时候！消防队员、公安干警，全力救人！闲杂人员立刻退到安全区！不要妨碍救援！我再说一遍，生命至上！一切为救人让路！”
他看到程度安排的、穿着不同制服（混在人群中）的可靠手下，正在有效地将冲突双方隔开，并将受伤的人抬出来，心中稍定。预埋的棋子，开始发挥作用了。
就在这时，几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冲破混乱，停在了临时划定的警戒线外。沙瑞金、李达康、高育良，以及省委、省市委的主要领导，几乎同时赶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和震惊。
沙瑞金第一个下车，他看了一眼冲天的大火，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色铁青。李达康紧随其后，他的焦虑和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一下车就冲着迎上来的京州市公安局长吼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让事情闹到这一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高育良则相对沉稳，但眼神中也充满了忧虑，他快步走到沙瑞金身边，低声道：“瑞金书记，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一个简陋的临时指挥部在几辆指挥车旁边迅速搭建起来。沙瑞金扫视了一圈混乱的现场，最终目光落在了火场方向那个戴着钢盔、穿着防火服的熟悉身影上——祁同伟。
“同伟同志在哪里？”沙瑞金沉声问。
“报告沙书记，祁厅长他……他进火场里面去指挥救人了！”程度赶紧跑过来汇报，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和担忧。
沙瑞金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方向。
很快，祁同伟从浓烟中走了出来，脸上被熏黑了几块，防火服上也沾满了灰烬。他快步走到临时指挥部，先向沙瑞金和李达康等人敬了个礼，言简意赅地汇报：“沙书记，李书记，高老师，各位领导。目前火势尚未得到有效控制，内部结构复杂，救援难度极大。我们已经救出十三名受伤工人，还有数量不明的人员被困。公安和消防正在尽全力搜救。”
他的汇报重点突出，数据清晰，没有丝毫推诿和废话，完全是一副临危不乱、勇于担当的架势。
李达康急于掌控局面，挽回劣势，他打断祁同伟的话，语气强硬地说：“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祁厅长，我命令你，立刻加派警力，对现场进行强制清场！所有参与闹事、暴力抗法的人员，全部抓起来！尤其是带头闹事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先把局面控制住再说！”
这是李达康典型的风格，雷厉风行，甚至有些粗暴，习惯于用强硬手段快速平息事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祁同伟身上。如果他执行李达康的命令，势必会造成更大的冲突，在火场救援的紧要关头强行抓人，很可能引发二次灾难，而且会彻底站在工人的对立面。如果不执行，就是公开违抗直接主管市委领导的命令。
祁同伟心中冷笑，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迎着李达康咄咄逼人的目光，又转向真正能做主的沙瑞金，用一种既坚持原则又充满恳切地语气说道：
“李书记，您的急切心情我理解。但是，沙书记，各位领导，请恕我直言，现在强制清场，时机非常不妥！”
他声音提高，确保在场的核心领导都能听清：“第一，火势未灭，里面还有我们的同志和被困工人在拼命，大型清场行动会严重干扰甚至中断救援，万一造成救援人员伤亡，这个责任谁负？第二，现场群众情绪激动，家属、工人、加上围观者，人数众多，此时强行抓人，无异于火上浇油，很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暴力冲突，后果不堪设想！第三，事件的起因尚未查明，盲目定性为‘暴力抗法’，是否过于草率？”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沙瑞金，抛出了自己的核心建议：“沙书记，我认为，当前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救人！一切行动都必须服从于这个最高原则！我建议，指挥部立刻明确，现阶段所有工作核心就是‘全力灭火、全力救人’，同时由公安干警维持好现场秩序，疏导人群，确保救援通道畅通。等火势控制住，人员伤亡情况明朗后，再彻底调查事件起因，依法追究责任，这才是有序、负责的处理方式！”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既直接反驳了李达康可能将事件引向更糟境地的鲁莽方案，又明确提出了以“生命至上”为核心的、更稳妥、更得民心的处置策略。更重要的是，他将最终决策权，恭敬而坚定地交到了沙瑞金手中。
高育良在一旁微微点头，他虽然对祁同伟近期的某些举动有所疑虑，但此刻弟子的表现，无论是临场胆识还是政治分寸，都让他暗自满意。这才像他高育良教出来的学生，关键时刻能稳住阵脚，把握住大方向。
李达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祁同伟这番话，几乎是在所有省委常委面前公开指责他的方案不负责任。他想反驳，但在沙瑞金面前，又不能太过失态，只能强压着火气，冷哼一声：“妇人之仁！等事态扩大了，谁负责？”
沙瑞金一直没有说话，他锐利的目光从李达康脸上扫过，又落到祁同伟那张被烟火熏黑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上，最后望向那片仍在肆虐的火海和混乱的人群。他听到了李达康的急躁冒进，也看到了祁同伟的沉稳冷静和那份对“人命”的坚持。
片刻的沉默后，沙瑞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同伟同志说得对！”
一锤定音！
他看向李达康，语气平和却带着压力：“达康同志，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冷静。现在救人就是最大的政治，稳定现场秩序是关键，但不能本末倒置。”
然后他对祁同伟下达了明确指令：“同伟同志，就按你说的办！现场救援指挥，由你主要负责！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省委全力支持！你的任务，就是给我把伤亡降到最低！同时，务必确保现场不再发生新的冲突！”
“是！请沙书记和各位领导放心！祁同伟保证完成任务！”祁同伟挺直脊梁，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知道，这关键的第一步，他走对了！在沙瑞金心中，一个临危不乱、敢于坚持原则、以人民生命为重的公安厅长形象，已经开始确立。
他立刻转身，重新投入那片火光与浓烟之中，继续他的“火线指挥”。而在他身后，沙瑞金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若有所思。李达康则铁青着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他一直有些瞧不上的“公安厅长”，在关键时刻，竟然成了他政治道路上的一块意想不到的绊脚石，而且，这块绊脚石，似乎正被新任省委书记亲手扶稳。
夜还深，火未熄，但汉东省的政治格局，却在这冲天的火光中，悄然开始了新一轮的洗牌。而祁同伟，正稳稳地站在了棋盘上最有利的位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