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还未完全穿透薄雾，海岛被一层轻纱般的雾气笼罩着，若隐若现的海岸线在雾霭中显得有些朦胧。远处，潮声传来，那是大海的呼吸，带着咸湿的暖意，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在塑料厂院子右手边的空地上，赵铁柱正踮着脚尖，努力地将一挂红绸子捆着的鞭炮挂到槐树上。鞭炮串垂下来，像一串倒挂的红辣椒，鲜艳夺目。赵铁柱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鞭炮的位置，确保它能够安全地悬挂在树上。
站在一旁的是基建队的张师傅，他手里捏着一盒火柴，烟卷叼在嘴角，却没有点燃。他的眼睛映照着清晨的阳光，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一些没擦净的石灰，仿佛是刚刚结束了一场辛苦的劳作。
“赵小子，再往高挂挂！”张师傅朝树上喊，“得让全岛的人都听见咱糕坊开工的喜信儿！”
赵铁柱“哎”了一声，踩着木梯往上挪了挪，粗粝的手掌攥着树干，树皮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袖口。他这几天没闲着，厂房上梁时扛过木梁，铺地砖时搬过水泥，连玻璃窗都是他踩着脚手架一块块嵌进去的，此刻看着眼前这栋崭新的砖房，比自家盖新房时还上心。
林小满踩着带露水的草皮过来时，正赶上张师傅划着火柴。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颤了颤，舔上鞭炮引线，“呲啦”一声冒起火星。她赶紧往旁边退了两步，身后跟着的阿泽和宛宛却往前凑，小脸蛋上满是期待。
“噼里啪啦——”鞭炮炸开了花，脆响震得空气都在抖。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有的落在新刷的白墙上，有的沾在林小满的发梢，还有几片飘进宛宛仰着的小嘴里，她“呸”地吐出来，惹得周围人一阵笑。
“林厂长来啦！”张师傅把烟卷点上，猛吸了一口，“您瞧瞧这厂房，昨儿后半夜把最后一块玻璃镶好，算是彻底齐活了！保准不漏风、不渗水，比咱住的砖瓦房还结实。”
林小满慢慢地走到了厂房门口，她停下脚步，凝视着眼前的这扇门。这扇门的木材是从山里精心挑选出来的老松木，经过工匠们的巧手加工，被刨子刮得光滑如镜，散发出淡淡的松脂香气。
她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门框，感受着木材的纹理和质感。松木的质地坚硬而温暖，仿佛蕴含着岁月的沉淀和山林的气息。
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鲜艳的红布，如同喜庆的旗帜一般。红布的下方，隐约可以看到黑檀木的边角，那是王大爷亲手雕刻的牌匾。这块牌匾承载着王大爷的心血和技艺，也代表着这个厂房的身份和荣誉。
而在牌匾之上，京市的老领导题字的厂名，正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吉祥的时刻被揭开。这个厂名不仅是对厂房的命名，更是对这里未来发展的期许和祝福。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新木料、水泥和桐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却盖不住空气中悄然弥漫的甜香——那是前一晚特意烤的芝麻酥，为了给新厂房“暖房”，此刻正放在角落的竹篮里，香气像长了腿，在各个角落窜。
厂房比设计图上更敞亮。三十米长的空间被整齐地分成三个区域，地上的水泥抹得平平整整，连一丝裂缝都没有。左边的揉面区并排摆着六张榆木长桌，每张桌子都有半米宽，两米长，桌腿被木匠特意加粗，稳稳地扎在地上，看着就禁得住折腾。桌面用细砂纸打磨了三遍，光脚踩上去都不硌得慌，边缘还削成了圆润的弧角，林小满特意嘱咐的——“女同志们手巧，但也得防着磕着碰着”。
靠墙的位置立着个大木柜，分成十几个格子，每个格子上贴着标签：“高筋面粉”“低筋面粉”“红糖”“白糖”“海苔碎”“椰蓉”……赵铁柱正指挥着两个男工往格子里搬原料，五十斤的面粉袋被他一只手就拎起来，稳稳地放在最高层，看得旁边的小工直咋舌。
“林厂长说了，原料得按类放，”赵铁柱拍了拍手上的灰，嗓门洪亮，“每种料都标着进货日期，先到的先用，可不能让咱的糕点坏了名声！”
中间的烘烤区是整个厂房的“心脏”。四台崭新的烤箱并排站着，银灰色的铁皮外壳被擦得能照见人影，烤箱门上的玻璃亮闪闪的，能清楚看见里面的烤盘。每台烤箱旁边都立着个小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各种糕点的烤制参数：
海苔肉松饼干：180c，12分钟
椰蓉曲奇：160c，15分钟
戚风蛋糕：150c，30分钟
咸蛋黄虎皮千层：170c，20分钟
……
这些数字是林小满带着小周娘试了二十多炉才定下来的，每个数字旁边都画着个小小的笑脸，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赵铁柱的徒弟狗剩正蹲在烤箱前，用抹布仔细擦着底座的缝隙。这小子才十七岁，手脚麻利，就是性子腼腆，见林小满过来，脸一下子红了，手里的抹布都差点掉地上：“林厂长，我、我把烤箱擦干净了，保证烤出来的糕点不带一点灰。”
“做得好。”林小满笑着点点头，“记住了，每次烤完都得擦，烤箱干净，糕点才香。”
右边的包装区最显精致。两排长长的木架靠墙而立，上面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包装材料：裁好的油纸卷成筒，用红绳捆着；麻绳绕成小球，像堆棕色的毛线团；最惹眼的是那些礼盒，五种款式分门别类地放着，“海晏河清”的水墨渔船、“福寿绵长”的朱红寿字、“桂馥兰馨”的浅黄桂花……一个个立在那里，像排等待检阅的小士兵。
包装区中间摆着四张方桌，桌面上铺着洁白的棉布，几个女工正围在桌前练习折叠礼盒。小周娘的大女儿杏花学得最认真，她把“渔歌唱晚”款的盒子拆开又折上，反复了十几次，直到每个角都严丝合缝，才满意地往旁边一放，桌上已经摆了一小排，个个挺拔周正。
“娘说了，这盒子就是糕点的脸面，”杏花抬起头，鼻尖上沾着点纸屑，“脸面得干净漂亮，人家才愿意买。”
穿过包装区尽头的月亮门，就是前面的店铺。这月亮门是王大爷的主意，用青砖砌成，门楣上雕着缠枝莲纹样，透着股老辈人的讲究。店铺比厂房稍小些，但更显温馨，四米长的柜台用整块老榆木打造，被桐油刷得油亮，能照见人模糊的影子。柜台后面的墙上，钉着三层木板架，每层都留出不同高度的格子，高的放礼盒，矮的放散装糕点，最下层还特意留了个大格子，摆着个青花瓷罐，里面装着试吃的样品。
靠窗的位置摆着张八仙桌，配着四条长凳，桌上铺着蓝印花布，桌角放着个粗瓷茶壶，里面泡着本地的野菊花茶。“让乡亲们来了能歇歇脚，”林小满当初这么跟张师傅说，“买不买糕点没关系，喝口茶、聊聊天，就像在自个儿家一样。”
此时此刻，张师傅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正准备给店铺的门楣钉上一块崭新的牌匾。这块牌匾是用珍贵的黑檀木制成的，表面光滑如镜，散发出淡淡的木香。
牌匾被一块鲜艳的红布遮盖着，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张师傅手持一把沉甸甸的锤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但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的目光紧盯着那块红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张师傅嘴里念念有词，低声嘟囔着：“吉时快到了，等林厂长说句话咱再揭。”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透露出一种期待和紧张的情绪。
林小满看了看日头，差不多到辰时了，便朝张师傅点点头。两个年轻工赶紧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下红布——“海晏糕坊”四个金字顿时露了出来，笔锋浑厚有力，每个字都透着股稳当劲儿，正是京市老领导们的墨宝。
“好字！”围观的人里有人喊了一声，“‘海晏’，海晏河清，这名字有讲究！”
林小满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回信，信封里除了这块牌匾的拓片，还有张老领导亲笔写的字条：“糕点样品已尝，海味浓郁，国风盎然，外销之念甚好，静候佳音。”她当时把字条贴在临时烘房的墙上，夜里看图纸累了，就对着字条读一遍，心里的劲儿就又上来了。
“张师傅，这牌匾得天天擦，”林小满仰头看着那四个字，“得让它一直这么亮堂。”
“放心吧林厂长！”张师傅把最后一颗钉子敲牢，“我每天来给它掸灰，保证不落一点土！”
正说着，厂房那边传来小周娘的声音：“林厂长，人都到齐了，咱开工吧！”
林小满转身回到厂房，只见二十多个工人都站在揉面区前，手里捧着各自的家伙什，眼神里满是期待。二丫娘抱着个新编的竹匾，里面铺着刚浆洗过的粗布，白得发亮；王桂香拎着她的糖艺工具箱，铜制的小刻刀、小剪子在阳光下闪着光，箱子里还垫着块绒布，怕工具磕碰出声音；连平时闷不吭声的老马媳妇都来了，手里攥着块新做的白围裙，上面用红线绣了个小小的“糕”字，针脚细密得像模像样。
“都到齐了？”林小满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掏出员工名单，“那咱就分分工，从今天起，咱‘海晏糕坊’正式开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有人还悄悄鼓起了掌。
“赵铁柱，”林小满念出第一个名字，“你带王铁蛋、李柱子，负责原料搬运和烤箱操作。记住，每种糕点的温度、时间都记在黑板上，上下不能差五度，烤坏一炉，咱全体都得跟着心疼，听见没？”
“听见了！”赵铁柱往前跨了一步，胸脯挺得高高的，“林厂长放心，我把温度表刻在脑子里，保证错不了！”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工也赶紧点头，手里的抹布攥得更紧了。
“小周娘，”林小满看向人群里的小周娘，“你带杏花、春桃、秋菊、冬雪，负责揉面和醒发。面粉、糖、鸡蛋的比例按配方来，秤要准，多一钱少一钱都不行。面团醒发的时间记在旁边的黑板上，到点了就喊一声，别耽误了下道工序。”
“哎！”小周娘应得脆生，把竹匾往揉面桌上一放，“咱娘几个练了七天，比例早就背下来了，保证揉出来的面团个个合格！”她旁边的四个女工也跟着点头，杏花还偷偷朝林小满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王桂香，”林小满的目光落在王桂香身上，“你带小翠、红霞，负责糕点装饰。糖艺花朵直径统一两厘米，花瓣不能少一片；红果摆放的间距是两厘米，横看竖看都得齐整；‘喜字糕’上的糖霜‘喜’字，必须居中，歪一点都不行。”
王桂香脸一红，赶紧点头：“我、我练了好几天糖艺，现在闭着眼都能捏出花来。装饰的规矩记牢了，保证好看！”她说着，还从工具箱里拿出个样品——一朵糖做的梅花，花瓣薄如蝉翼，花心用金粉点了点，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
“剩下的人，跟我去包装区，”林小满看了看剩下的七八个人，“先熟悉五种礼盒的折叠方法，尤其是外销款的，边角必须对齐，不能让人家觉得咱做工粗糙。包装的时候轻拿轻放，别把糕点碰碎了，每盒的重量误差不能超过五克，称好了再封盒。”
“好嘞！”众人齐声应着，转身往包装区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随着林小满一声“开工”，整个厂房瞬间活了起来。揉面区传来“砰砰砰”的揉面声，节奏整齐得像打鼓，小周娘还哼起了海岛的渔歌，调子轻快，听着就让人心里敞亮。面团在女工们的手里转着圈，渐渐变得光滑细腻，按下去能慢慢弹回来，像块有弹性的海绵。
烤箱区的赵铁柱已经生起了火，温度计的红针缓缓往上爬。他把一块试温的面团放进烤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表盘，嘴里念念有词：“一百五、一百六……快到了，快到了……”旁边的王铁蛋在黑板上写着时间，粉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
王桂香的糖艺台前，小火炉上的铜锅冒着热气，里面的糖浆熬得正好，呈琥珀色。她用长柄勺舀起一点，手腕轻轻一抖，糖浆在大理石板上画出一道弧线，然后飞快地用小剪子剪、用小铲刀挑，不过片刻功夫，一朵糖花就成型了，颤巍巍地立在板上，阳光照过来，透亮得像块红宝石。
包装区里，林小满正教大家折叠“海晏河清”款礼盒。“这盒子的底部有四个暗扣，”她拿着样品示范，“先把这两个角折进去，再把边儿掖好，听见‘咔哒’一声，就说明扣紧了，装糕点才不会晃。”女工们学得快，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带着水墨渔船纹样的盒子立了起来，摆在桌上像排小房子，风吹过，纸角轻轻动，仿佛真的有渔船在海浪里摇。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厂房里的香气越来越浓。先是烤芝麻酥的焦香，接着是海苔肉松的咸香，后来又混进了椰蓉的甜香，几种味道缠在一起，顺着窗户缝往外飘，引得路过的塑料厂工人都往这边瞅，有人还隔着墙喊：“林厂长，烤啥好东西呢？闻着真香！”
“第一炉海苔肉松饼干好啦！”赵铁柱的大嗓门打破了忙碌的宁静。他戴着厚厚的棉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烤盘从烤箱里抽出来，金色的饼干排得整整齐齐，边缘微微卷起，上面的海苔碎和肉松像撒了层金粉，油亮亮的看着就馋人。
“快尝尝！”林小满拿起一块递到张师傅手里。老匠人也不客气，张开嘴咬了一大口，“咔嚓”一声脆响，眼睛顿时瞪圆了：“嘿！这味儿绝了！海苔的鲜、肉松的香，还有点面的甜，混在一起，比县城供销社卖的那些饼干强十倍！”
工人们也纷纷拿起饼干尝，有的边吃边点头，有的竖起大拇指，还有的赶紧拿起第二块，生怕被别人抢光。二丫娘最实在，嘴里塞得满满的，还含糊不清地说：“咱这手艺，别说往外卖，先把咱海岛的乡亲们都给迷住！”
笑声在厂房里回荡，惊飞了窗台上落着的麻雀。林小满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暖烘烘的。揉面的节奏、烤箱的嗡鸣、剪糖的轻响、折纸的沙沙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凑在一起像支特别的曲子，热闹又踏实。
这时，店铺的门被推开了，老张头领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男人戴着副黑框眼镜，手里拎着个公文包，正是县城供销社的李主任。“林厂长，听说你们新厂开工，我特意来道贺，”李主任笑着握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厂房里瞟，“这香味儿隔着两条街都闻见了，不进来看看实在忍不住。”
林小满赶紧把他往店铺里请：“李主任快坐，尝尝咱刚出炉的饼干。”
李主任坐在八仙桌旁，拿起一块海苔肉松饼干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半晌才说：“嗯，口感酥脆，味道独特，确实是好东西。上次说的团体采购，我今天就订五十盒‘渔歌唱晚’款，供销社的柜台明天就能上货，保准好卖！”
“真的？”林小满心里一喜，“那太谢谢李主任了！我们这就安排，明天一早准给您送过去。”
李主任摆摆手：“该谢谢你们才对，供销社就缺这种有特色的本地货。对了，我听老张头说，你们还想做外销？”他喝了口菊花茶，接着说，“县外贸局的王科长前两天还跟我念叨，说想找些有中国特色的产品推荐给外商，我看你们这糕点和包装就挺合适，要不要我帮你们牵个线？”
这话正说到林小满心坎上，她赶紧从柜台里拿出“海晏河清”礼盒递过去：“李主任您看，这盒子上有咱中国的水墨和书法，里面的糕点也是用海岛特产做的，带着咱这儿的特色，您觉得能行不？”
李主任接过礼盒，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又打开盒子闻了闻里面的糕点，最后一拍大腿：“太能行了！这包装、这味道，外商指定喜欢！我下午就给王科长打电话，让他尽快来看看样品，这事要是成了，咱县也能有外销的糕点了，多光荣！”
送走李主任，厂房里的气氛更热烈了。工人们脸上的笑容更灿烂，手里的活儿也干得更起劲儿。赵铁柱把烤箱的温度调得更准了，小周娘揉面的节奏更快了，王桂香捏的糖花也更精致了。连平时最腼腆的狗剩，都哼着小曲儿擦起了烤箱，抹布在铁皮上擦出“沙沙”的响，像在为这新生的糕坊伴奏。
傍晚收工时，夕阳如同一束金色的光线，透过厂房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整个空间都染成了暖金色。赵铁柱蹲在地上，仔细地清点着今天的成品。他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剪影。
赵铁柱面前的黑板上，数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写上去，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种产品的产量。海苔肉松饼干二十斤，椰蓉薄脆十五斤，芝麻酥十斤，“福寿绵长”礼盒八盒，“渔歌唱晚”礼盒五盒……赵铁柱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数字，仿佛这些数字是他生活的全部。
在每个数字后面，赵铁柱还学着林小满的样子，画了一个小小的图案。这些图案有的是一颗小星星，有的是一朵小花，有的是一只小动物，它们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了赵铁柱的创意和对生活的热爱。
赵铁柱一边清点着成品，一边想象着这些产品将会被送到哪些人的手中，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美味和快乐。他觉得自己的工作虽然平凡，但却有着不平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