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紧急哨划破夜空，仿佛一把利剑撕开了夜幕。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却未能打破夜晚的沉寂，反而让周围变得越发安静。此刻的夜色宛如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将整座宿舍楼紧紧包裹其中，密不透风。
302 宿舍内一片漆黑，原本微弱的煤油灯光早已熄灭，唯有窗外洒下的清冷月光穿过窗棂，在冰冷的地板上投射出几丝银色光芒。林小满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双眼凝视着天花板，思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他聆听着身旁张岚那平稳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同时也听到了赵梅间或发出的几句含混不清的梦呓。想来她定是再次梦回那片广袤无垠的陕北麦场，口中喃喃自语道：“快割快割……”
她翻了个身，胳膊肘的伤口在被褥的摩擦下隐隐作痛，像有只小虫子在皮肉里钻。白天赵铁柱攥着蛤蜊油的样子总在眼前晃，那只小小的铁盒子，让她想起海晏岛渔船上装鱼肝油的罐子，带着点咸涩的温情。
“沙沙——”窗外突然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扒拉树叶。林小满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不是风声，倒像是有人踩着积水在跑动，脚步声急促得像打鼓。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道刺耳而又锐利的哨音突然撕裂了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要将这片宁静彻底撕碎一般。那声音不仅比白日里的紧急集合哨更为急切和高亢，甚至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紧迫感，宛如海晏岛上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时所发出的凄厉警报。
刹那间，原本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蛙叫的宿舍楼内顿时炸开了锅。一时间，各种嘈杂声响交织在一起——有人慌乱地穿着衣服；有人匆匆忙忙打开房门冲出去；还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呼喊其他同学赶紧起床……整个场面混乱不堪，但却又透着一股紧张与肃穆。
与此同时，教官们威严的怒吼声也响彻云霄：“全体注意！立刻集合！带上你们的雨衣！迅速赶到操场上集合待命！”这些声音如同惊雷般在空中回荡，催促着每一个学生尽快行动起来。
“怎么回事啊？”张岚猛地坐起来，揉着眼睛摸黑找雨衣，“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赵梅已经摸到了火柴，“嚓”地一声点燃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显得格外沉静：“听动静，怕是有急事。我娘说过，部队的哨声不会乱响。”
王丽手忙脚乱地套着军裤，裤脚穿反了都没察觉：“该不会是演习吧？我哥在部队时说过，夜间紧急集合是常事。”
林小满伸手摸索着枕边的怀表，在微弱的灯光下，表盘上的指针清晰可见——已经指向了午夜时分的十一点钟！她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从床上坐起，然后将那件黑色的雨衣披在身上。当她的手不经意间碰到自己胳膊肘处的伤口时，一阵刺痛袭来，让她不由得紧皱起眉头。
一旁的张岚一直留意着林小满的动静，此刻见她这般模样，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伤口又疼起来了啊？要不要去跟教官报告一下呢？”
“没事。”林小满把怀表揣进雨衣口袋，“紧急集合，不能掉队。”
四个身影踉踉跄跄、慌不择路般从宿舍楼狂奔而出，他们气喘吁吁，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着一样。直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外面正下着一场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倾泻而下，狠狠地砸在身上穿着的雨衣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刹那间，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之中，让人几乎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再看一眼脚下，操场上早已积满了雨水，水深竟然已没过了小腿！每走一步，都会感觉到双脚像是陷入了泥潭或沼泽地里似的，十分艰难。
此时此刻，各个连队的队伍也开始在这片漆黑的夜色中逐渐聚集起来。士兵们手持着手电筒，但由于风雨交加，那微弱的光束在茫茫雨幕中显得摇摇欲坠，时隐时现，宛如点点鬼火在空中飘荡。
刘教官站在主席台上，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声音被雨水泡得发闷：“接上级通知，西边的山洪冲毁了下游的堤坝，需要紧急加固！各连清点人数，带好铁锹和麻袋，马上出发！”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林小满心里咯噔一下——她在海晏岛见过台风引发的洪水，浑浊的浪头能把渔船掀翻，那股吞噬一切的力量，想想都让人发怵。
“都给我安静！”刘教官的吼声透过喇叭传出来，“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记住你们是军人！就算是学生兵，也得有军人的样子！二连，跟我走！”
队伍在雨夜里出发，手电筒的光柱连成一条蜿蜒的长龙，在泥泞的小路上挪动。雨越下越大，雨衣根本挡不住，林小满的头发湿透了，贴在脸上冰凉刺骨，军靴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石头。
“慢点走。”赵梅走在她左边，用胳膊肘护着她，“这路滑，别摔了。”她的胶鞋在泥里打滑，却还是牢牢牵着林小满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林小满的手有点痒，却格外踏实。
张岚走在右边，时不时用手电筒照照前面的路：“小满，你要是累了就说一声，我帮你拿雨衣。”她的雨衣帽子被风吹掉了，雨水顺着刘海往下淌，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走到半路，队伍突然停下。前面传来教官的喊声：“有段路被冲垮了！男生先过去搭人墙，女生跟在后面！”
林小满踮脚往前看，只见前面的路段塌陷了一大块，浑浊的泥水正从缺口处哗哗流过，深不见底。几个男生已经跳进水里，互相挽着胳膊站成一排，形成一道人墙，水流冲击着他们的腿，让他们的身子不停摇晃。
“女生抓紧！一个个过！”赵铁柱的声音从人墙那边传来，带着点沙哑。林小满借着别人的手电筒光看见他站在最中间，左腿明显在打颤，却还是把胳膊伸得笔直，紧紧挽着两边的男生。
轮到林小满时，她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她抓住赵铁柱伸过来的手，他的手心滚烫，掌心里全是汗，却比平时更有力，像铁钳一样牢牢攥着她。
“别怕，踩着我的脚过来。”赵铁柱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带着雨水的湿气，却格外清晰。他的胶鞋陷在泥里，林小满踩着他的脚背，一步一步挪过人墙，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刚站稳，林小满就听见身后传来王丽的尖叫——她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进水里。赵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雨衣，张岚也赶紧伸手去拉，三个人在泥水里拉扯着，总算把王丽拽了上来。
“吓死我了！”王丽的脸吓得惨白，紧紧攥着赵梅的胳膊，“那水好凉……”
“没事了。”赵梅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沉稳得像山，“有我们呢。”
继续往前走时，林小满发现赵铁柱一瘸一拐的，左腿明显用不上力。刚才站人墙时，他肯定是旧伤犯了。她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他手里——是白天医生给的止痛膏，她一直揣着没舍得用。
“贴着能好点。”她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却看见赵铁柱的脚步顿了顿，然后轻轻“嗯”了一声，手心传来药膏包装袋被捏紧的窸窣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堤坝。浑浊的洪水拍打着堤坝，发出“轰轰”的响声，像巨兽在咆哮。已经有部队的战士在忙碌了，他们扛着沙袋，喊着号子，把沙袋一个个垒在缺口处。
“二连的，跟我来！”刘教官指着一堆麻袋，“装沙子，往缺口送！”
林小满和张岚、赵梅、王丽组成一组，张岚撑开麻袋口，林小满和赵梅往里面装沙子，王丽负责把装满的麻袋拖到堤坝边。沙子混着雨水，冰冷刺骨，林小满的手指很快就冻得通红，胳膊肘的伤口在湿冷的刺激下，疼得像刀割。
“我来装吧。”赵梅看出她的吃力，把她往旁边推了推，“你力气小，去帮王丽拖麻袋。”
林小满刚想反驳，就看见赵梅抓起一把沙子往麻袋里塞，她的手指被沙子磨得通红，却动作飞快，像在陕北装麦秸一样熟练。林小满只好去帮王丽——京市姑娘平时连水桶都很少提，此刻却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麻袋，军靴在泥里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
“我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赵铁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抢过王丽手里的麻袋绳，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往堤坝上走。他的左腿在泥里陷得更深，却走得比谁都稳，像头倔强的老黄牛。
王丽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红了眼眶：“我以前总觉得他粗手粗脚的，没想到……”
“他就是嘴笨。”林小满笑了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海晏岛的人都这样，嘴上不说，做事却实在。”
天快亮时，雨终于小了些。堤坝的缺口被堵住了，洪水不再肆虐，只是静静地拍打着沙袋，像疲倦的野兽在喘息。大家瘫坐在泥地里，浑身湿透，累得说不出话。林小满靠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突然觉得胳膊肘不那么疼了。
赵铁柱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递过来一块压缩饼干——是他从背包里翻出来的，用油纸包着，没被雨水打湿。“吃点吧，补充体力。”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左腿伸直了放在地上，脚踝处肿得老高。
林小满接过饼干，掰了一半给他：“你也吃。”
饼干干得噎人，却带着股淡淡的麦香。两个人坐在泥地里，谁都没说话，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还有远处战士们的鼾声。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变成了橘红色，像海晏岛日出时的霞光，温柔地铺在他们身上。
“你的腿……”林小满终于忍不住问。
“没事。”赵铁柱嚼着饼干，含糊地说，“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他顿了顿，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那盒蛤蜊油，铁盒子被雨水泡得有点锈，却擦得干干净净。“你手冻坏了，擦擦吧。”
林小满的手指确实冻得通红，还裂了几道小口子。她打开铁盒，挖出一点乳白的膏体，抹在手上，一股熟悉的海水味混着油脂的香气散开，像回到了海晏岛的冬天，娘用蛤蜊油给她擦手的感觉。
“谢谢。”她把蛤蜊油递回去，却被他按住了手。
“你拿着吧。”赵铁柱的手心很烫，“你们女生的手嫩，经不起冻。”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胳膊肘上，“伤口……没再疼吧？”
“好多了。”林小满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蛤蜊油，突然觉得这雨夜的泥泞和寒冷里，藏着比阳光更暖的东西。
回学校的路上，大家都累得睡着了。林小满靠在张岚的肩膀上，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雪花膏味，听着赵梅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王丽偶尔的呓语。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蛤蜊油，又摸了摸怀表——铜壳子在湿冷的口袋里，却好像带着赵铁柱手心的温度。
天彻底亮时，队伍回到了操场。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每个人身上，把泥水晒干成白花花的盐霜。刘教官站在队伍前面，看着眼前这群浑身是泥、却眼神明亮的学生，突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我为你们骄傲。”
没有人说话，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比任何时候的拉歌都响亮。林小满看着身边的张岚、赵梅、王丽，看着不远处一瘸一拐的赵铁柱，突然明白——军训的意义，从来不是把每个人都磨成一模一样的钢板，而是让大家在风雨里互相搀扶着，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就像海晏岛的渔民，再大的风浪，只要手挽着手，就能把船开回港湾。
回到宿舍，大家倒头就睡。林小满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鸟鸣，像海晏岛雨后的清晨。她摸了摸胳膊肘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疼了，手心还留着蛤蜊油的香气。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闭上眼睛，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原来，最暖的光，往往藏在最深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