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属于吴三省。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祠堂外的风停了，厮杀声远去了，连身边胖子和解雨臣粗重的呼吸都变得模糊不清。吴邪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村口站着的那个身影，和那张他曾在梦里咒骂过无数次，却又在绝望时无比思念的脸。
是三叔。
那个会叼着烟，满脸不耐烦地教他辨认瓷器真伪的三叔。
那个会在他闯祸后，一边骂他小兔崽子，一边替他扛下所有麻烦的三叔。
那个在海底墓、在鲁王宫，无数次用他那并不宽厚的后背，为自己挡开致命危险的三叔。
记忆的碎片化作锋利的刀刃，在他的脑海中疯狂搅动，割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三……三叔？』
吴邪的声音干涩得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往前踏了一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站在他身旁的胖子，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
那块被他灌注了满腔怒火的石头，此刻成了最滑稽的笑话。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出现，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闷棍，胸口堵得发慌，连骂人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小邪，小花，别愣着！』
解雨臣的声音陡然炸响，带着一股金属般的锐利，强行刺入两人混乱的思绪。
他一把抓住吴邪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不是吴三省！是幻觉！是冲着你的心神来的！』
吴邪被他抓得一个激灵，剧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
他看向解雨臣，对方的脸上满是焦灼，眼神却异常清醒。
对，小花说得对。
三叔……三叔已经失踪了。
眼前这个，只是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三叔皮囊的……怪物！
然而，就在吴邪试图稳住心神的时候，村口的那个『吴三省』，动了。
他没有攻击，也没有再发出那种阴冷的咆哮。
他只是看着吴邪，脸上露出了一个吴邪无比熟悉的，混杂着疲惫、无奈与关切的表情。
『大侄子，收手吧。』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变回了吴三省那略带磁性的嗓音，每一个字都敲在吴邪最柔软的心防上。
『你闹得太久了，也闹得太大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吴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吴邪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理智，在这句话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你……你说什么？』
『吴三省』的眼神变得悲伤，他往前走了两步，无视了周围那些严阵以待的静默者村民。
『我知道你恨三叔，恨三叔骗了你，把你卷进这些破事里。』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沧桑。
『可你知不知道，三叔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吴家！』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你爹妈忙，总是我带着你。你在我铺子里打碎了元青花，我眼睛都没眨一下，转头就跟你爹说是我自己手滑。』
『你上学跟人打架，被叫家长，每次都是我去的。我跟老师点头哈腰，回来再把你揍一顿，可转头就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馆子。』
『还有瓜子庙，七星鲁王宫……哪一次，三叔不是走在最前面？哪一次，不是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给你？』
一句句，一桩桩，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些记忆像是被施了魔咒，从吴邪的脑海深处被强行拖拽出来，活生生地在他眼前上演。
他的头开始剧痛，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
他看到村口的『吴三省』，身影渐渐和记忆中那个叼着烟的男人重合。
他甚至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劣质烟草的味道。
『不……不是的……』吴邪抱着头，痛苦地低吼，『你不是他……你不是……』
『我怎么就不是了？』
『吴三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的责备。
『大侄子，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跟解家的人混在一起，跟这些不人不鬼的村民混在一起！你这是在引火烧身！』
『那些东西，不是我们吴家能碰的！那是诅咒！是深渊！』
『听三叔的话，把『钥匙』交出来，我们把它毁掉，然后回家。我带你回杭州，回我们的吴山居，以后再也不碰这些烂事了，好不好？』
回家……
吴山居……
这两个词，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吴邪的心上。
他的防线在崩溃。
理智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情感却被那些真实的记忆牢牢捆绑，拖拽着他向那虚假的温情沉沦。
『叮！』
一声冰冷的电子音在脑中响起。
【警告！检测到宿主精神正在遭受高强度定向污染！】
【意志防壁完整度下降至42%！请宿主立刻切断污染源！】
【警告！警告！】
系统的提示音尖锐刺耳，却无法驱散吴邪脑中的混乱。
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真实的祠堂和记忆中的吴山居开始交叠。
他看到胖子焦急的脸，又看到三叔递给他冰棍的手。
他听到解雨臣的呼喊，又听到三叔在电话里骂骂咧咧的声音。
真与假，善与恶，界限在这一刻被抹除。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小邪！』解雨臣看到吴邪的状态，心急如焚，他转向胖子，『胖子！快！打醒他！』
胖子看着吴邪痛苦的样子，又看看村口那个步步紧逼的『吴三省』，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
他想冲上去，可那张脸让他迈不开步子。
他想骂人，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
怎么办？
他娘的到底该怎么办！
『吴三省』还在继续。
『大侄子，别再执迷不悟了。你斗不过他们的。为了你，吴家已经付出了太多。你爷爷，你父亲，还有我……我们都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
『现在，只有你能结束这一切。』
『把东西给我，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像魔鬼的低语。
吴邪的眼神开始涣散，他抱着头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似乎，就要相信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
一声闷响。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胖子！
他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尖上！
剧痛和鲜血的味道，让他那被迷惑的心神瞬间清醒！
他看着吴邪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和心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双眼瞬间布满了血丝，圆睁得像要裂开。
『天真！』
一声暴喝，用尽了胖子全身的力气，吼得他自己喉咙都破了音！
声音里带着血，带着痛，带着无与伦比的愤怒！
吴邪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的眼神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胖子见状，不顾满嘴的鲜血，继续嘶吼。
『你他娘的给胖爷我醒醒！你看看你眼前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村口的『吴三省』。
『三爷！吴三省是会哭哭啼啼让你投降的人吗？』
『我告诉你吴三省会怎么做！他会抄起他那把破砍刀，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三爷我面前装神弄鬼！’然后一刀就劈过去了！』
『那才是吴三省！那才是你三叔！一个老狐狸，一个王八蛋，但也是一个能把天捅个窟窿的爷们儿！』
『你再看看眼前这个！一个只会用过去的事情来戳你心窝子的软蛋！他也配叫吴三省？他连给三爷提鞋都不配！』
胖子的声音在整个村落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吴邪的心上。
吴邪的身体开始颤抖，眼神中的迷茫在一点点褪去。
胖子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怆。
『你想想小哥！』
『他还在那扇破门后面，等着你带他回家！你要是在这儿怂了，你拿什么脸去见他！』
『你想想你爹你妈！他们还在杭州等你！你要是折在这儿，谁给他们养老送终！』
『你再想想潘子！』
『潘子用命给你唱了最后一首歌，是让你活下去！不是让你对着一个假货认输的！』
『吴邪！天真！你给老子睁大眼睛看看！你的背后，站着我们！你的兄弟！你不是一个人在扛！』
『干他娘的！』
最后四个字，胖子是吼出来的。
吼得山谷回响，吼得他自己泪流满面。
这一声声的怒吼，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吴邪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小哥……
回家……
爹妈……
潘子……
兄弟……
这些词语，化作最坚固的锚，将他即将飘走的灵魂，死死地拽了回来。
他脑中的剧痛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但这一次，痛苦没有带来迷茫，而是催生出了一股焚烧一切的怒火！
吴邪猛地抬起头。
他的双眼，一片赤红。
那里面，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软弱，只剩下冰冷的，沸腾的杀意。
他死死地盯着村口那个『吴三省』，对方脸上的悲伤和关切，此刻在他看来，是那么的虚伪，那么的令人作呕。
『吴三省』似乎察觉到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一僵。
『大侄子，你……』
『闭嘴！』
吴邪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冰冷。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从解雨臣和胖子的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
他直面着那个怪物，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你说得对，我确实记得很多事。』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记得我三叔是个老狐狸，谎话连篇，把我骗得团团转。』
『我记得他把我当棋子，把我推进一个又一个的火坑里，让我九死一生。』
『我恨他，有时候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吴邪顿了顿，眼神中的嘲弄愈发浓烈。
『但是，我也记得。』
『我的三叔，会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告诉我，‘大胆地往前走’。』
『我的三叔，会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一个人扛起所有秘密，哪怕被全世界误解。』
『我的三叔，顶天立地，他会骗我，会坑我，会利用我，但他……』
吴邪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
『……绝不会让我跪下！』
他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那张属于吴三省的脸。
『你偷了他的声音，偷了他的脸，却学不来他的骨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只会躲在别人回忆里，靠着挑拨离间来伤人的藏头露尾的怪物！』
『你这张皮，这张面具，一定很辛苦吧？』
吴邪的眼神变得怜悯，但说出的话却让那怪物浑身一震。
『我说……』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村落。
『它该碎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秒。
然后——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瓷器碎裂的声音，从村口那个『吴三省』的脸上传来！
那张脸上的悲伤表情凝固了。
一道细微的裂痕，从他的眉心出现，然后迅速地，蛛网般地蔓延开来！
『咔嚓！咔嚓嚓！』
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不……！』
一声不属于吴三省的，尖锐刺耳的嘶鸣，从那张龟裂的脸后传出！
下一秒！
『砰！』
整张脸，轰然炸碎！
无数碎片向四周飞溅，露出了面具后面，那张真正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怖面孔！
那不是一张脸。
那是由无数张扭曲、惨叫、哀嚎的人脸，强行挤压、融合在一起的集合体！
那些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嘴巴无声地张合着，眼睛里流淌出黑色的粘液，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怨毒！
『吼——！』
怪物发出了一场无声的咆哮！
一股肉眼可见的音波，从它的口中扩散开来！
所有听到这声咆哮的『聆听者』，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他们的眼睛里流出了同样的黑色液体，身体开始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动，变得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悍不畏死！
『杀！』
他们疯了一样，朝着静默者村民组成的防线冲了过去！
厮杀，在一瞬间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静默者村民们虽然依旧沉默，但他们的行动却更加决绝，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了一道血肉长城，死死地挡在祠堂前面。
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补上。
鲜血染红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那个一直站在祠堂门口的老族长，突然动了。
他苍老的身影，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穿过混乱的人群，一把抓住了吴邪的手。
吴邪一愣，低头看去。
老族长干枯的手，正颤抖着，将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怀里。
那东西触手温热，甚至……带着一种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
老族长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吴邪，他的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语。
站在一旁的解雨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失声翻译道：
『他说……快去天池！』
『用它……唤醒‘山’的意志！』
吴邪猛地低头，看向怀里。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碎片，上面布满了古老而神秘的纹路。
而那一下下的搏动，正是从这块碎片上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