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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是医生在来到这片废墟之前,所能想到的、对乡下生活最贴切的描述。

现在,他看着眼前这群人,这些被外界传得如同恶鬼般的雪怪士兵,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凶神恶煞。

当他们脱下那身覆满冰霜的厚重外套,露出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源石结晶时,他们更像是一群质朴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农夫。

“医生,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你说的,要从那堆绿色苔藓里弄出来的东西。”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士兵停下了手里研磨的活计,他那双能握碎岩石的大手正捏着一根小小的研磨棒,姿势僵硬得像是在捧着一只刚出生的雏鸟。他苦着脸,求助地望向医生,“俺这脑子,一转圈就忘了。”

医生走过去,拿起他身边玻璃瓶里的一点苔藓样本,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递给他。“闻闻这个味道,是不是有点像雨后的泥土?”

络腮胡用力嗅了嗅,点了点头:“是有点。”

“记住这个味道就行。”

“好记!这个好记!”络腮-胡茅塞顿开,咧开嘴笑了起来,脸上的疤痕都跟着舒展开,“泥土味儿的药,俺记住了!”

他们会因为无法准确记住一个化学溶剂拗口的名字而急得抓耳挠腮,会把“萃取”念成“脆取”,把“离心”说成“离信”,引来同伴们一阵低沉的哄笑,随后又在医生平静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重新投入到这门对他们来说比战斗复杂百倍的学问中去。

但他们也会因为最微小的成功而欣喜若狂。

另一个角落,一个沉默寡言的士兵正屏息凝神地盯着一个用罐头瓶改造的简易漏斗。

他按照医生的嘱咐,将一种浑浊的液体缓缓倒在充当滤纸的厚布上。一滴,两滴……液体慢慢渗透下去,而在那块粗糙的布料上,开始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带着点灰白色的粉末。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呼吸都停滞了。

他没有欢呼,只是用指节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轻轻碰了碰那些粉末。然后,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同伴,咧开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笑容,露出两排因为常年啃食干粮而有些发黄的牙齿。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平日的凶悍与煞气,只有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喜悦。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从皮肤下顽固地生长出来、闪烁着不祥光芒的黑色晶体,如果不是他们身上那股无法根除的、矿石病带来的衰败气息,医生几乎要以为,自己正身处乌萨斯某个不知名的偏远村庄,带着一群刚放下犁耙的农夫,学习如何酿造秋收后的第一批果酒。

他们本该是这样的。在温暖的木屋里,围着壁炉,大口喝着劣质的麦酒,讨论着明年的收成和隔壁村庄的姑娘。

可源石改变了一切。

它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将他们从土地上连根拔起,将他们变成了被唾弃、被恐惧的怪物。他们成了乌萨斯官方宣传里必须被清除的噩梦,成了流亡的整合运动手中,那把最锋利、最不计代价的刀。

医生收回目光,看着那个因为成功分离出沉淀物而傻笑的士兵,又看了看他身边墙角那柄战斧。斧刃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怪物,噩梦,刀。

他默念着这些词,心里却只剩下一片无声的叹息。

远处的阴影里,伊娜莉丝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栖身在一截断裂的高架走廊上,身体的轮廓与背后交错的钢筋融为一体。

目光穿过锈蚀的栏杆,落在下方那片由探照灯开辟出的、温暖的橙色光晕里。

她看着医生。

他正微微俯身,用一种近乎于讲授的耐心,纠正着一个雪怪抓握玻璃棒的错误手势。那壮汉的手掌宽厚得能轻易捏碎人的头骨,此刻却笨拙地捏着那根纤细的棒子,神情专注又紧张。她能听到那些传说中冷酷无情的战士们,正像一群初次上课的学童,围聚在医生身边,低声讨论着什么。

她原本紧握着剑柄的指节,也一根根地松开了。

这个在脑中演练了无数次的、唯一的行动方案,在亲眼目睹这一幕后,忽然显得那么粗暴,甚至愚蠢。

她能想象出,当她带着毁灭性的蓝色火焰冲入那片光晕时,这些刚刚还在笨拙学习的“农夫”们,会瞬间变回嗜血的恶鬼,而医生与他们之间那份脆弱的信任和安宁,也会被彻底撕碎。

赫拉格说的没错,他现在很安全。

这种安全,并非指有坚固的防御工事,而是指一种精神上的归属。他在这里被需要,被尊敬,所以被保护着。

伊娜莉丝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整个人没入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雪怪小队的营地外围,一名负责警戒的哨兵正百无聊赖地倚靠着一根水泥柱。他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双眼却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能够藏人的废墟阴影。

突然,一道极淡的黑影从他头顶的高架上一闪而过。

“我没有恶意。”

一个清冷的、带着一丝金属质感的女声响起。

战斧挥舞的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沉重的斧刃距离那个身影的脖颈不过数寸之遥。哨兵的手臂肌肉因为强行中止动作而痛苦地颤抖着,他终于看清了那个站在废墟阴影下的身影。

是伊娜莉丝。

一个能与塔露拉正面交手而不死的怪物。

哨兵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有犹豫,另一只手闪电般地按下了腰间的警报器。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划破了营地的宁静,像一把利刃,将那片刚刚还存在的和谐学习氛围彻底割裂。

几乎是眨眼之间,数名雪怪士兵从各个角落的阴影里冲了出来。他们手中的战斧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沉重的脚步声杂乱而急促,迅速组成一个包围圈,将伊娜莉丝团团围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气氛剑拔弩张。每一个雪怪士兵都摆出了战斗姿态,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死死盯着包围圈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威胁声。

“都住手!”

雪怪们组成的包围圈出现了一丝骚动。他们回头,看见医生正分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化学试剂的味道。

那堵由肌肉和战斧筑成的墙壁,为他让开了一条通道。

他看了一眼被围在中央,却依旧神色自若的伊娜莉丝,她的手甚至没有放在剑柄上。

然后,医生的目光转向了为首的那个女战士,佩特洛娃。

“她不是敌人。”

佩特洛娃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

她当然认得伊娜莉丝,那个在战场上如同蓝色鬼魅般收割生命的女人。

整合运动里,没人不知道她的名号。但医生的保证,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状况。

这几天下来,在大姊不在的日子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这个男人的判断,尤其是在那些他们完全不懂的领域里。

“我们相信你的判断,医生。”佩特洛娃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警惕。

她朝周围的同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战士们喉咙里的低吼声停歇了,但紧握战斧的手没有丝毫放松,那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也并未散去。

“但她杀了很多同胞。”

伊娜莉丝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停留在那些充满敌意的雪怪身上,她越过斧刃上闪烁的寒光,直接落在医生身上。

“你们真的把那些屠夫看作同胞?”

这话一出,空气中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佩特洛娃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握着斧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们都是整合运动……”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无所谓,我是来带医生走的。”

“那恐怕不行。”佩特洛娃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她往前站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在医生旁边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去留,只有大姊能决定。”

她的话语坚定,也代表着整个雪怪小队的意志。

“那我硬要来呢?”

伊娜莉丝看似玩笑的威胁刚刚出口,一股真正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营地入口处席卷而来。

霜星回来了。

她踏入仓库,脸上带着一股尚未消散的怒气与烦躁,但在看到营地里这剑拔弩张的对峙时,那份情绪瞬间化为了冰冷的杀意。空气中的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成细碎的冰晶,如同有生命般在她周身盘旋飞舞。

“蓝火恶魔?”

霜星的视线像利箭一样锁定了那个被包围的蓝色身影,根本不问缘由,抬起的手掌中已经开始汇聚起致命的寒气。

“等等!”

医生几乎是本能地一步跨出,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霜星和伊娜莉丝中间。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霜星的动作猛地一顿,周身盘旋的冰晶也为之一滞,悬停在半空中。

她看着这个突然挡在自己面前的‘同伴’,又看了看他对面那个同样强大、同样危险的女人,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佩特洛娃见缝插针汇报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霜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仓库里寂静无声,只剩下探照灯电流的微弱嗡鸣。她看着伊娜莉丝,那个曾与塔露拉为敌的强者,又看看医生,那个让她头痛,却又让她的部下们露出久违笑容的男人。

他们需要他,就像干涸的土地需要雨水。

不放,她又隐约觉得,强留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刺骨的寒意依旧在仓库里盘桓,只是那股沸腾的杀气已经沉淀了下去。

霜星长久的沉默让空气几乎凝滞,只有悬在半空的冰晶折射着探照灯惨白的光,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存在。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医生看出霜星的纠结。

“或许,我们能帮上忙。”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站在一旁的伊娜莉丝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她偏过头,似乎在审视医生侧脸的轮廓,但没有出声反驳。

霜星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他。

这个男人……这个被父亲当作“礼物”强行塞给自己的男人。

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有点特殊技能的非战斗人员。可就在此刻,他却轻易地看穿了她用冰霜和怒火层层包裹起来的困境。

那份来自整合运动总部的压力,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头。会议上那些言不由衷的命令,那些隐藏在任务简报下的真正意图,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她习惯了独自承担,习惯了用绝对的力量去解决问题。但这一次,问题本身就像一团迷雾。

最终,那份沉甸甸的压力,让她做出了一个违背本能的决定。

她选择相信这个看起来无害,却又似乎无所不能的医生。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重量。

“雪怪小队接到了新的作战任务。”

霜星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情愿。她周身盘旋的冰晶随着她情绪的低落,也仿佛失去了光泽,缓缓飘落。

“去南边一座废弃的村庄,为整合运动建立一个新的前沿据点。”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最终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根据情报,那里曾经是乌萨斯第三集团军的驻地之一,一个重要的补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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