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风裹着粟米的甜香,漫过新关城青灰色的城墙时,尹喜正站在新筑的观星台上。这台子比旧观星台高出丈余,通体用青石砌成,四角立着四根雕花木柱,柱上的北斗七星图案是王大锤的徒弟们照着星图一凿一斧刻出来的,线条虽不精细,拐角处带着孩童学步般的憨直,却透着股沉甸甸的认真——就像这关城里的每个人,笨拙地、执拗地,把日子一点点往回拼。
观星台的栏杆是用后山的硬木做的,被尹喜和工匠们的手摩挲得光滑,木纹里还嵌着点细土,是关城特有的黄褐。尹喜扶着栏杆往下望,新关城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东、南两面城墙已砌得齐整,青灰色的砖缝里嵌着糯米浆拌的灰,硬得能当磨刀石,像两道坚实的臂膀,把城内的屋舍拢在怀里。学堂的屋脊最先铺好了瓦,青瓦在夕阳下泛着柔光,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那燕子绕着新搭的梁木飞了两圈,又落回巢里——连禽鸟都认得出,这是安稳的地方了。
粮仓的木架立得笔直,椽子上还留着新鲜的凿痕,像刚剪过的指甲缝。里面已堆了半仓新收的粟米,麻袋的缝隙里漏出点金黄,被夕阳一照,像撒了把碎星。百姓的民居沿着街道排开,有妇人正站在新糊的窗纸前,用指尖轻轻压平边角,窗纸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拓在墙上,忽高忽低地动。烟囱里升起的炊烟还带着生涩,不像老房子的烟那样熟稔地盘旋,却也稳稳地往上飘,混着灶间飘出的饼香——是新磨的麦粉,掺了点芝麻,香得能勾着人往巷子里钻。
尹喜仰头望向夜空,喉头忽然有些发紧。镇星稳稳地悬在天中,像块被月光浸了千年的玉璧,光芒沉凝得能压得住风;岁星在东,带着淡淡的青辉,像初春刚抽条的柳色,嫩得能掐出水;柳宿在南,八颗星连成串,像枝刚从棉袄里探出来的柳条,怯生生地绿;虚宿在北,星群疏朗,像片被风吹散的芦花,轻飘飘地浮在天上……所有星辰都归了位,环环拱着天极,亮得如同三年前地震前的每个夜晚。
《夏小正》里“灾过重建,诸星归位,环拱如旧,则地复昌明”的字句,此刻像被星光点亮,在他心头明明灭灭。他想起地震那晚,天摇地动时自己正蹲在旧观星台的角落里抄星图,砚台里的墨泼了满纸,连镇纸都滚到了台阶下。那时的夜空乱得像被打翻的棋盘,星子东一颗西一颗,像被惊散的羊群,连最亮的天狼星都躲进了云里。他缩在断墙后,听见远处传来哭喊声,混着房梁塌落的“轰隆”声,觉得天和地都碎了。
又想起临时营地的第一夜,百姓们挤在用草席搭的棚屋里,男人们沉默地劈着捡来的碎木,女人们抱着哭累的孩子,眼神空得像口枯井。有人指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子,声音发颤:“星都散了,怕是熬不过去了……”那时尹喜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函谷星象》裹得更紧了些——那册子的封皮是用旧麻布缝的,边角磨得起了毛,里面的纸页已有些泛黄,却密密麻麻记满了字:有地震前的星象,某颗星偏了半寸,某片星云聚了又散;有灾时的星轨,哪颗星在雨夜隐了,哪颗星在雪天亮得格外凶;还有重建时每日的星图,铅笔描的,炭笔勾的,偶尔还沾着点泥点和麦糠。
“先生,您看田里!”张诚的声音从台下传来,带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
尹喜低头望去,城外的田埂上还攒动着人影。百姓们正忙着收最后一茬粟米,镰刀割过禾秆的“唰唰”声,混着孩童们的笑闹,顺着风飘上来,像串被风吹响的铜铃。李老汉的孙儿小柱子,背着个比他还高的小竹筐,正跟在大人身后捡掉落的谷穗,筐底已铺了层金黄,被他晃得叮当作响,像撒了把星子。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坐在田埂上,往瓦罐里装新蒸的粟米饭,饭香顺着风飘得很远,连观星台上都能闻见,混着泥土的腥气,是关城特有的味道——踏实的,活着的味道。
“粮仓够装吗?”尹喜问,声音有些哑。
“够!”张诚仰头笑,露出两排白牙,他刚从粮仓那边过来,裤腿上还沾着点粟米壳,“王大锤新打的仓板,厚得能当床板!今年收成比去年还好,估摸着能多存三成,够咱关城人过冬,还能余点换些布帛——赵大婶说,要给娃扯块红布做新袄呢!”
尹喜点点头,转身从怀里掏出那本《函谷星象》,又摸出半截炭笔。炭笔是他自己烧的,用的是学堂后坡的硬木,烧得恰到好处,画出来的线条又黑又稳。他在新的一页写下:“地动毁城,不毁民心;星轨重明,函谷新生。”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轻得像春蚕啃桑叶,却恰好与远处的欢歌应和着。不知何时,百姓们已在城门口唱起了新编的歌谣,调子是关城人最熟悉的《祈年调》,词却换了新的:“星归位,田生谷,新屋暖,人安稳……”领唱的是瞎眼的陈婆婆,她的嗓子在灾年喊哑过,此刻却唱得格外亮,像被月光洗过,后面跟着几十上百个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混在一起,竟比任何丝竹都动听。歌声不高,却像股暖流,漫过城墙的砖缝,漫过田埂的草叶,漫到观星台上,缠在尹喜的笔尖,让他写最后一个“生”字时,手腕微微发颤。
他放下笔,望向夜空。镇星的光芒落在《函谷星象》的纸页上,把那行字照得清清楚楚,连墨迹里的纤维都看得见。周围的星辰还在闪烁,岁星的青、柳宿的黄、虚宿的白,织成一片温柔的光网,映着城内的灯火:学堂的窗里透出烛光,该是先生在教孩子们念“人之初”,声音朗朗的,像刚抽穗的禾苗;民居的檐下挂着灯笼,有妇人正借着光缝补衣裳,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扎得很密;粮仓的门口,士兵们正扛着麻袋往里搬,脚步声“咚咚”的,踏实得像打夯,震得地上的尘土都跳起来。
风里的粟米香更浓了,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点新砌砖墙的石灰味——是关城的味道,是活过来的味道。尹喜忽然想起地震后那个最冷的夜晚,雪下得有半尺厚,百姓们挤在棚屋里,互相搂着取暖。有人冻得直抖,说“怕是熬不过去了”,李老汉却把怀里的小柱子往紧里抱了抱,粗着嗓子说:“只要人在,就有盼头。星散了还能聚,房子塌了还能盖,怕啥?”
那时他信了李老汉的话,却没现在这样真切地明白:那些在寒夜里没被吹灭的火苗,那些在绝境里没被压垮的脊梁,那些互相传递的窝头、彼此缝补的衣裳,才是比星轨更可靠的指引。星会移,斗会转,但人心齐了,日子就塌不了。
“先生,该吃晚饭了!”小柱子不知何时爬上了观星台,小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粟米羹,上面还飘着片青菜叶,绿得像春天。他仰着脖子,声音脆生生的:“俺奶奶让俺给您送来的,说新收的米,香着呢!”
尹喜接过碗,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清晰地看见小柱子额角的汗珠,映着星光,像颗小小的星。他舀了一勺羹,米香混着菜香在舌尖散开,温温的,暖暖的,是日子的味道。
远处的歌谣还在唱,“星归位,田生谷……”;星光还在照,把新关城的轮廓描得愈发清晰,像幅刚画好的画,每一笔都浸着汗水,每一寸都透着希望。尹喜知道,星轨会继续轮转,日子会接着往前过,会有风雨,会有霜雪,但这新生的关城,会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在岁月里稳稳地亮下去,亮得长久,亮得安宁。
他低头看了眼碗里的粟米羹,又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星,忽然笑了。风穿过观星台的木柱,带着远处的歌声和近处的饭香,把他鬓角的白发吹得轻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