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时的风带着凉意,刮过关城西陲的烽燧,卷起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往远处的戈壁飘去。尹喜站在最高的烽燧台上,望着西方的天际——太白星正悬在那里,光芒比月前暗了大半,像块被蒙了层薄纱的寒铁,连星角的锋芒都敛了去,不复往日的凌厉。
他翻开怀中的《夏小正》,晚风掀起纸页,停在“太白星光芒内敛,主兵戈不起,边境无虞”那一页。墨迹因年深日久而泛着青,却字字如印,尹喜指尖在“兵戈不起”四字上轻轻一顿,目光掠过台下连绵的烽燧——那些黄土夯成的台子,自地动后便加派了值守,士兵们枕戈待旦,夜里见了风吹草动都要紧张半晌。
“张诚。”尹喜对着台下喊,声音被风送得很远。
张诚正带着士兵检查烽火台的干柴,听见喊声,提着刀快步登上烽燧。他铠甲上的铜钉被夕阳照得发亮,靴底沾着戈壁的沙砾,每一步都踩得夯土“簌簌”落灰:“先生,您叫我?”
“你看西方。”尹喜指向太白星,星子的光落在张诚黧黑的脸上,映出几分警惕,“太白敛锋,犬戎暂无异动。从今日起,西陲烽燧值守减半,士兵轮流回营,参与农耕。”
张诚眉头一挑,握紧了刀柄:“先生,这……不妥吧?犬戎向来反复,去年太白星也暗过几日,他们转头就袭了咱的羊群。”他望着西方的戈壁,沙丘在暮色里像伏着的猛兽,“万一放松警惕,他们趁虚而入……”
“非不愿动,实不能也。”尹喜打断他,从怀里掏出张星图,图上用朱砂标着太白星近月的轨迹,一道平缓的弧线,像被磨去了棱角,“你看这星轨,敛锋而非隐没,是力有不逮之兆。犬戎去年冬猎损失惨重,又逢春旱,此刻怕是连战马都喂不饱,哪有余力来犯?”
他指着星图上的光晕:“光芒虽暗却匀,无忽明忽暗之象,可见其暂无偷袭之心。此时正是练兵与务农兼顾的好时机——士兵们白天耕田,夜里练武,既不荒了田亩,也不疏了武艺,岂不是两全?”
张诚盯着星图看了半晌,又抬头望了望太白星,喉结动了动:“先生说得是……只是弟兄们守惯了烽燧,乍然松下来,怕是不适应。”
“那就从你开始带个头。”尹喜笑了,“你营后的那几亩荒田,地动后就没种过,正好让士兵们开垦出来,种上冬麦。”
消息传到西陲各烽燧时,士兵们正在擦拭弓箭。有个年轻的士兵闻言,手里的布巾都掉了:“真能回营种地?俺家那口子前几日还托人带信,说地里的冬麦该下种了……”
张诚拍了拍他的肩,把尹喜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加了句:“谁要是耕不好田,夜里的武练就加倍!”
士兵们顿时笑起来,紧张的气氛散了大半。当天傍晚,半数士兵便跟着张诚回了营,留下的人也松了紧绷的弦,不再像往日那样盯着戈壁的动静,反而拿起了锄头,把烽燧周围的荒草除了,说要“给烽火台也添点生气”。
营后的荒田很快热闹起来。士兵们脱下铠甲,换上粗布短打,扛着锄头翻地。张诚舞刀的手拿起锄头,起初还有些笨拙,几锄下去便找到了窍门,土块被翻得又松又匀。有老兵种过地,教新兵如何认土性、辨墒情:“你看这土,捏起来能成团,松开能散开,正好下种……”
田埂上,尹喜蹲在新翻的土前,抓起一把闻了闻,泥土里混着草香,是肥沃的兆头。他对张诚道:“冬麦要种得深些,能抗住来年的春寒。你让弟兄们按‘三犁三耙’的法子来,耕一遍,耙一遍,再耕再耙,土细了,麦根才能扎得稳。”
张诚点头应下,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士兵们笑:“您瞧他们,比练枪时还卖力。”
尹喜望去,只见几个士兵正比赛谁翻的地多,锄头起落间,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落在土里“噗”地一声,溅起细小的泥花。有个刚入伍的少年,翻着翻着就唱起了家乡的歌谣,调子憨直,混着锄头碰撞土块的“咚咚”声,竟格外动听。
夜里,营地里的练武声却没断。火把把校场照得通红,士兵们赤着膀子练枪,枪尖划破空气“呼呼”作响;张诚亲自教刀法,刀光在火光里闪成一片银,映着他额角的汗珠,像落了星子。
“白天耕的是田,夜里练的是胆。”张诚收刀而立,对喘息的士兵们说,“太白星虽敛锋,可咱的刀不能钝。真有豺狼来,咱既要能拿起锄头种粮,更要能举起刀护家!”
士兵们齐声应和,声震夜空,连营外的狗都被惊得吠了两声。
日子一天天过,西陲的烽燧不再只有警惕的烽火,更多时候,是升起的炊烟——守燧的士兵在台子旁开垦了小块菜地,种上了萝卜和青菜,夜里的篝火旁,除了兵器,还多了陶罐,里面炖着新收的菜,香气能飘出半里地。
营后的冬麦也冒出了嫩芽,绿油油的一片,像给黄土坡铺了层薄毯。士兵们清晨去看麦,傍晚来练武,脸上的风霜里多了些泥土的气息,眼神却愈发清亮——那是握着锄头的踏实,也是握着刀枪的笃定。
尹喜再登烽燧时,太白星依旧内敛,光芒匀净得像块磨砂的玉。台下的戈壁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沙丘的呜咽,再无往年的肃杀。远处的田地里,士兵们正给冬麦浇水,水顺着渠沟淌进土里,发出“滋滋”的响,像在给土地唱安眠曲。
“先生,您看这麦,长得比俺家地里的还好。”张诚递过来一穗刚抽的麦,颗粒虽小,却饱满紧实。
尹喜接过麦穗,指尖抚过麦芒,粗糙的触感带着生命的韧劲。他望向西方的星空,太白星的光落在麦穗上,泛着淡淡的银:“兵戈暂歇,不是退让,是蓄力。就像这冬麦,看似在土里蛰伏,实则在扎根,等到来年,定能结出饱满的穗。”
夜风里,传来校场的练武声,和远处田埂上的歌声,一刚一柔,交织在西陲的夜空里。尹喜知道,太白星的敛锋,是给这片土地的喘息,而关城的士兵们,正借着这喘息,把日子种进土里,把底气练在身上,等着无论何时来的风雨,都能稳稳接住。
烽燧的篝火渐渐旺了,映着士兵们年轻的脸,也映着远处那片安静的戈壁——今夜,无烽火,有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