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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城那短暂却令人窒息的“秩序”被远远抛在身后。车轮碾过被反复践踏、板结如铁的官道,扬起干燥呛人的尘土。越往北行,战争的痕迹便愈发狰狞地刻印在大地上。废弃的村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焦黑的房梁歪斜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路旁偶尔可见倾覆的辎重车残骸,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骸骨半掩在荒草中;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战火焚烧后残留的死亡气息。

这里已是地图上模糊标注的“拉锯区”。百里疆域,无主之地。今日城头或许还插着南朝玄鸟旗,明日便可能被北朝金狼旗取代。反复的争夺如同犁地,将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也彻底碾碎。苏尘和王津不得不加倍小心,避开大道,专拣荒僻小径或废弃村落穿行。苏尘的伤势在丹药和王津渡入的内力调养下稍有缓和,但经脉中那股千斤符咒残留的滞涩感依旧如影随形,真气运转远不如前圆融自如。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是,怀中的浑天石裂纹深处,那属于小咪的微弱波动似乎又黯淡了一丝。百日之期,已悄然流逝近半!时间如同悬顶的利刃,催促着他必须尽快找到地火真君炎天阙!

“朔州城里那点消息,等于没说。”王津啐了一口唾沫,混着沙尘黏在干裂的唇边,咀嚼着之前在朔州城内打探的消息,“还往北?北边大了去了!这鬼地方,连个像样的城池都没几个,文书库?嘿,早被当柴火烧了取暖,或者被溃兵抢去擦屁股了!”他指着远处一座只剩下半截土墙的烽燧废墟,语气带着浓重的嘲讽。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将荒原涂抹成一片凄厉的暗红。两人沿着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旧驿道前行,前方地平线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片低矮、杂乱、毫无章法的建筑轮廓。土墙歪斜,木栅栏破损不堪,几缕稀薄的炊烟有气无力地飘向天空。这显然不是地图上标注的任何城镇,更像是一群流民在某个废弃堡垒外围胡乱搭建的栖身之所——一座因战争而生的“附属小城”。

“进去看看?”苏尘勒住马,目光扫过那片死气沉沉的聚居地。王津眯着眼打量片刻,点点头:“歇个脚,顺便碰碰运气。这种地方,消息未必准,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踏入这座“小城”,一股混杂着粪便、霉烂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狭窄泥泞,两侧是用破木板、茅草和捡来的砖石勉强拼凑的窝棚。面黄肌瘦的人们蜷缩在阴影里,眼神空洞麻木,对两个陌生人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早已失去了对外界的好奇与恐惧。这里显然已被官军彻底放弃,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苏尘和王津牵着马,在一处相对宽敞些的、似乎是旧时打谷场的空地停下。几个胆大的孩子远远张望,又飞快地缩回窝棚后面。苏尘走到一个蜷缩在墙根晒太阳的老者面前,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老丈,打扰了。请问,可曾听说过一位叫‘炎天阙’的仙长?地火真君,他可能往更北边去了?”

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皮,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听见。苏尘又耐心地问了一遍,并摸出几枚铜钱放在老者面前干燥的泥地上。

铜钱的微光似乎刺激了老者麻木的神经。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北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北……北边……黑石山……往那边……”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在苏尘腰间那个看起来还算鼓囊的褡裢上,“……带路……给钱……”

苏尘和王津对视一眼。有线索?虽然这老者看起来神志未必完全清醒,但“黑石山”这个地名至少是个方向。苏尘又摸出几枚稍大点的银角子:“老丈,若能带我们到能确认方向的地方,这些便是酬劳。”

老者看到银角子,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贪婪的精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挣扎着想站起来:“走……走……带路……” 他动作笨拙,差点摔倒,被王津一把扶住。

三人两马,再次踏上北行之路。然而,这“带路”的过程很快变成了令人焦躁的折磨。

老者似乎饿极了。刚走出聚居地不到二里,他便捂着肚子呻吟:“饿……走不动了……饿啊……” 苏尘无奈,从行囊里掰了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递给他。老者狼吞虎咽地啃完,没走几步,又指着王津那匹驽马:“马……马背……颠……骨头要散架了……” 王津脸色阴沉,但看苏尘示意,还是将老者扶上了自己那匹更温顺些的老马。

上了马,老者依旧不安分。一会儿嫌太阳毒辣晒得头晕,一会儿嫌小路坑洼硌得屁股疼。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开始叫嚷:“渴……嗓子冒烟了……水……”

苏尘解下水囊递过去。老者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抹抹嘴,眼珠子却还盯着水囊。

“老丈,”苏尘的耐心快要耗尽,声音也冷了下来,“您若真知道真君的去向,知道‘黑石山’怎么走,就请指个明白方向。若是只为这点吃食……” 他拍了拍褡裢,“饼子管够,但我们的正事耽搁不起。”

老者浑浊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似乎听出了苏尘话里的不信任。他撇撇嘴,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痛苦和虚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侩的无赖相。他一把抓过苏尘又递过来的一张饼,利落地从马背上滑溜下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哼!后生仔不信老汉?罢了罢了!饼子我拿了,你们自己寻那劳什子‘黑石山’去吧!往北,顺着这条沟走到头,再往东翻两个土包,看见一片黑黢黢的石头山就是了!爱信不信!” 说完,他头也不回,揣着饼子,脚步轻快地朝着来路的方向溜达回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虚弱?

“……” 苏尘看着老者迅速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邪火憋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整整一上午,就在这老无赖的折腾中白白浪费了!他刚想对王津抱怨几句——

“嘘!” 王津脸色骤变!他猛地翻身下马,动作迅速,单膝跪地,侧耳紧紧贴住冰冷坚硬的地面。几息之后,他霍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有马队!人数不少!速度很快!东北方向,不到三里!快!进林子!”

苏尘心头一凛,立刻压下所有情绪。规则缝隙感知因伤势和距离受限,只能隐约捕捉到远处地面传来的、如同密集鼓点般的微弱震动!他毫不犹豫,跟着王津,拉着两匹马,迅速钻入道旁一片稀疏但还算茂密的桦树林,借着树干和灌木的遮掩藏好身形。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股剽悍凌厉的气势。透过枝叶缝隙,苏尘看到一支约莫三十余骑的队伍,如同黑色的旋风般从东北方向的土丘后卷出!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骑士身着制式不一的皮甲或锁甲,背负弯刀长弓,马鞍旁挂着水囊和鼓囊囊的皮袋。虽无统一旗帜,但那彪悍的气息和精良的装备,绝非寻常流寇或溃兵!

这支骑兵显然训练有素,并未沿着大路直冲,而是呈扇形散开,如同梳子般掠过苏尘他们刚才停留的区域,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地面和四周。其中几骑甚至策马靠近了树林边缘,距离苏尘和王津藏身之处不过数十步!马匹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汽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苏尘甚至能看清领头骑士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和鹰隼隼般锐利的眼神!他屏住呼吸,真气内敛到极致,连心跳都仿佛停滞。

骑兵们在附近逡巡片刻,似乎并未发现异常。领头骑士打了个呼哨,队伍重新集结,如同来时一般迅疾,朝着西南方向(正是朔州城方向)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烟尘和渐渐远去的马蹄轰鸣。

直到那轰鸣声彻底消失在风中,苏尘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支骑兵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和凛冽杀意,绝非善类!若是被他们发现……

“是北朝的游哨,还是……南朝某些‘老爷’的私兵?”王津从藏身处走出,拍打着身上的枯叶,脸色凝重,“看方向,像是往朔州那边去的。妈的,这拉锯区真是鬼门关,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大摇大摆地跑马!”

苏尘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刚才那骗饼老人离去的方向。那老人早已不见踪影。“那老人……” 苏尘有些担忧,“他一个人往回走,会不会……”

“哼!”王津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担心他?省省吧!这种老油子,比林子里的狐狸还精!你看他溜得多快?专挑小路沟坎走,鬼影子都摸不着!这种没油水,又老又柴的‘骨头’,那些骑兵看见了都嫌晦气,懒得浪费箭矢!放心吧,他死不了,指不定这会儿正躲哪个草窝里,美滋滋地啃你的饼子呢!”

苏尘默然。王津的话虽然冷酷,却道出了这片土地最赤裸的生存法则。在这里,人命的价值被残酷地量化,老弱妇孺在强权眼中,不过是“无油水的骨头”。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那枚冰冷的铁甲营令牌,又摸了摸袖袋里那支带着不祥气息的狼首骨笛。前路茫茫,线索渺茫,强敌环伺,时间紧迫……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走吧,”王津翻身上马,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沙哑,“那老东西说的‘黑石山’,不管是真是假,总得去碰碰运气。这鬼地方,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凶险。”他顿了顿,望向北方那片更加荒凉、仿佛被血色暮霭笼罩的起伏山峦,眼神深邃,“但愿……那地火真君,真在那片黑石头山里等着咱们。”

两人正待抖缰催马——

“砰!哗啦——!”

一声沉闷的击打和器物碎裂的脆响,混杂着凄厉惊恐的叫骂,突兀地从东南方向——正是那骗饼老人离开的方向——猛烈地爆发开来!

苏尘和王津霍然扭头!只见刚才老者消失的那条荒沟土道上,此刻扬起一大片昏黄的烟尘!烟尘中,隐隐传来马匹的嘶鸣和男人粗鲁的咆哮!那不是路过的马蹄声,而是短兵相接的混乱!

“不好!”苏尘脸色剧变,“那老人出事了!”他二话不说,猛地一夹马腹,就要朝着喧哗源头冲去。

“你站住!”王津的反应更快,一把死死拽住苏尘马匹的缰绳,老马被扯得发出一声痛嘶。他低吼道:“你脑子被那点饼塞住了?!刚才那股骑兵什么阵仗?至少三十骑!你现在真气行脉比便秘还难,冲过去能顶个屁用?那老油子滑不溜手,命硬得很,早就跑没影了!再说了,他这把年纪,活到今天本就是捡来的骨头油,在这种地界……”王津的话刻薄得像冰锥,“多活一天都是赚!你这会儿装哪门子菩萨?!”

苏尘被他吼得一愣,眼中瞬间闪过犹豫。王津说得没错,理智告诉他此刻冲上去,除了把自己也搭进去,毫无意义。他胸口那沉闷的滞涩感也在提醒他伤势的限制。

但下一瞬,荒沟方向又是一声更加凄厉、充满绝望的惨叫传来,那声音尖锐地刺穿了烟尘,也刺穿了苏尘心头的踌躇!

眼前仿佛又闪过朔州城外那连绵的流民长蛇、那冻在雪地里的母子……还有王津冰冷道出的“累赘论”和老孙头最后决绝的身影。

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苏尘头顶!他猛地回身,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王津,声音斩钉截铁:“见死不救的理由可以有一万条!世道如此、实力不够、自顾不暇……这些我懂!我也知道他是骗子!也知道他可能自己溜了!但王老!”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但那声惨叫是真的! 若只因觉得麻烦、因为风险大、因为‘命如草芥’,便对眼前呼救视若无睹,那我们与那些麻木逃避、坐视弱者被碾碎的禽兽有何分别?!老孙头那一声喊,为的是什么?!”

他眼中的火焰几乎要灼伤王津:“是!我救不了所有人!我也不指望能救下他!但我若连试着去‘看见’、去‘靠近’都不敢,任凭这点血性也在算计中凉透,那我苏尘,宁愿今天就死在这北荒地里!”

苏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砸在王津的心坎上。他拽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王津看着苏尘那张年轻却因伤患和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浑浊的老眼里,那一贯的精明与冷硬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他沉默了仅仅一息,忽然极其烦躁地低骂了一句:“他娘的!老子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你这号主!”

骂归骂,他动作却异常利索!一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看也不看,倒出三颗龙眼大小、散发着辛辣气息的赤红丹药,强硬地塞进苏尘手里:“含着!别吞下去!‘赤阳固元丹’,给你这破身子吊命提神用的!能让你暂时忘了疼,真气能走快半分!但也顶多支撑你一炷香,过后反噬更重!想找死就吞下去试试!”

苏尘毫不迟疑,将三颗丹药一股脑含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炽烈如熔岩般的气息瞬间爆发!这股热流粗暴地冲开了他胸口的滞涩!浑身剧痛仿佛被瞬间麻痹,一股暴躁的力量感随之涌起,但同时脑子也嗡的一声,眼前微微发黑——这药力霸道至极!

“分头走!”王津语速极快,“这药给你争取点时间,你骑马沿沟沿低洼处冲,别傻乎乎直着过去当活靶子!老子腿脚利索,从那边矮梁上绕过去!到了地方别冲动!先看清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能捞则捞,捞不动就赶紧撤!别指望老夫给你收尸!”

话音刚落,不等苏尘回答,王津矮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倏地窜出,几个起落就隐没在道旁低矮起伏的土梁和乱石之间,速度之快,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苏尘只觉得口中那股霸道的热力灼烧着喉咙,全身仿佛被点燃!他再不犹豫,双膝猛地一夹马腹,低吼一声:“走!”老马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驮着他如同一道离弦之箭,沿着荒沟边缘,借着地势的掩护,向着那烟尘喧天的源头,义无反顾地猛冲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含在口中的丹药化作滚滚热流席卷四肢百骸,暂时压下了伤痛,却烧得他双眼赤红。王津最后的咆哮还在耳边回荡:“先看清……能捞则捞……别指望……” 苏尘紧咬牙关,死死盯住前方翻滚的烟尘。

不是为了那骗饼的老头。

是为了那道没被彻底掐灭的、属于苏尘心中的微光。

烟尘中心,惨叫声似乎短暂停歇,但某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狞笑和马匹踩踏重物的沉闷声响却隐隐传来。苏尘的心,提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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