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琴箫研习,让心境愈发沉静,却也需偶尔跳出这方寸天地,换一番气象。这日清晨,我忽起一念,想去灵隐寺上香,并非有所祈求,只是想去那山林泉石间走走,让沾染了丝竹墨香的心神,被佛门的清寂涤荡一番。
贾姨闻言,自是赞同,忙让老周头备好油壁车。浅碧色的纱帘垂下,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只余下车轮辘辘与老周头偶尔的吆喝声。行至山脚,我让老周头在山下等候,独自沿着青石板小径缓缓上行。
晨间的灵隐寺,香客尚不算多。檀香与香火的气息混着山间草木的清气,吸入肺腑,顿觉心神一清。
进了寺门,上了香,在佛前静立片刻,心中那点若有若无的浮气便悄然沉淀下去。礼毕,我未急着离开,信步走向后院那株熟悉的古松下,果然又见到了慧觉师父。他正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山峦间缭绕的薄雾,神情恬淡,仿佛与这山色已融为一体。
我上前双手合十,恭敬行礼:“慧觉师父。”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依旧澄澈平和,落在我身上,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施主来了。眉宇间气息流转,较往日更显沉静,想来近日于艺事上又有所得,心有所依,便不随外物飘摇。”
我微微一笑,正欲答话,身后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娇憨的少女声音:
“这位大师,还有这位……姐姐,打扰了。”
我回身望去,只见一位衣着光鲜的少女正站在几步开外。她看着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一袭樱草色织金缠枝莲纹的绫裙,外罩一件月白透影纱的比甲,梳着精致的双环髻,发间插着一对点翠缠丝镶珠金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头花,耳上坠着同等的明珠耳珰,光华流转。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体面、低眉顺眼的丫鬟。
这少女生得明眸皓齿,顾盼间神采飞扬,此刻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眉眼弯弯,显得十分天真烂漫。她对着慧觉师父福了一福,语气娇俏:“信女初来宝刹,见此处清幽,大师气度不凡,忍不住想来请教一番,不知可否?”
慧觉师父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女施主请讲。”
那少女便做出认真思索的模样,说道:“信女在家中时,也常听母亲讲解佛经,说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是愚钝,始终不甚明了,既然万物皆空,那我们为何还要敬佛礼佛,执着于这寺宇金身呢?” 她问题提得似乎恳切,眼神却不时悄悄瞟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慧觉师父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缓缓道:“女施主此问,颇具慧根。然佛法如舟,渡人过河,未达彼岸,需借此舟;既达彼岸,则舟亦可舍。金身寺宇,亦是如此,乃为引渡众生方便法门,心生恭敬,是敬自性佛,非执着于外相。”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却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欣喜状,拍手赞道:“大师一言,真是令信女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她随即又转向我,亲亲热热地凑近两步,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自来熟的娇嗔:“这位姐姐,你听得如此专注,定然是懂了!真是好生厉害!我一看你就觉得投缘,像是早就认识似的。我叫林婉儿,京城人士,姐姐叫我婉儿就好。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她动作突然,我微微一愣,但见她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倒也不好立刻拂开,只轻轻将手臂抽出,略退半步,保持了些许距离,淡然道:“林小姐客气了,妾身姓苏。”
“原是苏姐姐!” 林婉儿笑得更甜,仿佛丝毫没察觉我的疏离,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呀,是前几日才到钱塘的。在家里待得实在无趣,听说西湖景色好,就求了父母来看看。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点天真的炫耀,又像是随口一提,“我表哥前些日子也来了钱塘,我这次来,也是顺便看看他。他这人啊,一到地方就忙得很,都没空陪我玩,我只好自己出来走走啦。”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一双妙目望着我,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苏姐姐久居钱塘,可曾听说过我表哥?他姓阮,单名一个郁字。”
她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姐妹间的闲谈,将“阮郁”二字,说得如同提起一件寻常事物。
我神色未变,只平静地摇了摇头:“阮公子大名,或有耳闻,未曾识得。”
慧觉师父在一旁静立,目光从林婉儿娇艳的脸上掠过,那双洞察世事的眼中,并无波澜,只是微微垂眸,道了一声佛号。
林婉儿见状,也不纠缠,又笑着对慧觉师父道:“多谢大师指点,信女受益良多。就不多打扰大师和苏姐姐清静了。” 说罢,又是盈盈一礼,这才带着丫鬟转身离去,步履轻快,那樱草色的裙摆在山风中微微晃动,像一只翩跹的蝴蝶。
我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并无太多想法。这位林小姐热情得有些突兀,提及阮郁的方式也颇为刻意,但于我而言,不过是偶遇一位性情活泼的京中贵女罢了。她是否真心向佛,她与阮郁关系如何,都与我无关。
慧觉师父的声音在一旁缓缓响起:“施主心若明镜,不染尘埃,甚好。”
我收回目光,看向师父,会意一笑。山风拂过,带来古松的清香,方才那一点小小的插曲,已如云烟般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