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我们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长长。玩闹了将近一日,大家都有些疲乏,但脸上却都带着酣畅淋漓后的满足红晕。
我们开始陆续收回纸鸢。柳茵的金鱼依依不舍地摆着尾巴落下,阿萝的玉兰和青娥的彩蝶也翩然回归。王珩的苍鹰在空中盘旋数圈,最终也稳健地降落在草地上。唯有我那青鸾,收线时依旧平稳,仿佛一位远游归来的名士,风尘仆仆,却气度不改。
将纸鸢仔细收好,我们便准备告辞回城。
王珩意犹未尽,提议道:“今日与诸位娘子同游,甚是开怀。前方不远处有家酒肆,临水而建,景致不错,其炙鱼和莼菜羹乃是一绝。不知可否赏光,容在下做东,聊表谢意?”
他言辞恳切,目光真诚地望着我。他的两位友人也在一旁含笑附和。
我尚未回答,柳茵已摸着肚子,小声嘀咕:“跑了这大半日,确是有些饿了……”
阿萝和青娥则看向我,显然以我为首是瞻。
我略一沉吟。今日偶遇,相谈甚欢,王珩始终以礼相待,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若断然拒绝,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且贾姨准备的食盒早已吃完,大家也确实饥肠辘辘。
于是,我微微颔首:“如此,便叨扰王公子了。”
王珩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彩,连忙道:“苏娘子肯赏光,是在下的荣幸!”
一行人便收拾好东西,沿着河岸,说说笑笑往那酒肆走去。酒肆果然如王珩所说,环境清幽,竹木搭建,一半延伸至水面上,推开窗,便能见到碧波荡漾,垂柳拂岸。
我们拣了个临窗的雅间坐下。王珩显然是常客,熟稔地点了炙鱼、莼菜羹、香椿拌豆腐、清炒芦笋等几样时令菜蔬,又特意为我们要了清淡的果酿。
等待上菜的间隙,凭窗远眺,但见夕阳熔金,将河水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远山如黛,归帆点点,偶有水鸟掠过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与方才草坡上的喧闹奔跑不同,此刻是另一种静谧安详的春日晚景。
“今日方知,古人所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咏而归’是何等惬意。”王珩看着窗外,感慨道,“若非诸位娘子,珩只怕又要埋首书斋,辜负这大好春光了。”
张公子笑道:“珩兄此言,是怪我等平日不曾拉你出来?”
众人皆笑。
很快,酒菜上桌。那炙鱼外皮焦香,内里鲜嫩,莼菜羹滑腻爽口,带着湖水的清甜,其他菜蔬也无不精致可口。就着窗外美景,与友伴们共享这春日佳肴,确是人生一乐。
席间,王珩依旧主导着话题,但他很懂得分寸,并未一味地只与我交谈,而是不时与柳茵、阿萝、青娥,以及他的两位友人互动,使得气氛始终轻松愉快。他学识渊博,见闻广博,从钱塘风物讲到南北趣闻,偶尔引经据典,亦能深入浅出,连柳茵和阿萝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安静地用餐,偶尔在他问到或涉及我时,才简单回应几句。看着他与我的友伴们谈笑风生,看着柳茵毫无心机地大快朵颐,看着阿萝和青娥小声交流着对某道菜的品评,心中一片宁和。
这便是寻常的、属于少女的春日闲暇吧。有知己同游,有美食当前,有美景入目,不必思虑过多,只需享受当下。
饭毕,夕阳已大半没入山后,天际只余一抹瑰丽的霞光。王珩坚持结了账,我们一行人便在酒肆门口告别。
“今日多谢王公子款待。”我代表几位友伴向他道谢。
“苏娘子客气了,应是珩多谢诸位娘子,让在下度过如此愉快的一日。”王珩拱手回礼,目光清亮,“望日后,还能有缘与诸位娘子同游。”
他的两位友人也纷纷拱手作别。
我们登上油壁车,车轮缓缓启动。回头望去,王珩三人依旧站在酒肆门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王珩那灼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渐浓的夜色,久久停留在车厢的方向。
车内,柳茵兴奋地回味着今天的经历:“苏姐姐,今天玩得真痛快!王公子人真不错,大方又风趣!”
阿萝细声细气地附和:“嗯,他带来的点心也很好吃。”
青娥则轻声道:“王公子对苏姐姐,似乎格外不同。”
我靠在车壁上,感受着车身轻微的摇晃,没有接话。窗外,钱塘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
今日的春游,如同一场华美而轻盈的梦。纸鸢乘风,美食美景,友伴欢笑,还有那恰到好处的、来自异性的欣赏与陪伴。
这一切,都很美好。
但梦终究会醒。油壁车驶回熟悉的巷口,西泠小院那盏熟悉的灯火在望。贾姨大概已经做好了晚膳,陈老先生或许正在灯下看书。
我将今日的欢愉仔细收起,如同收起那只高飞过的青鸾纸鸢。它曾翱翔天际,见识过最广阔的风光,但最终,还是要回归这方小小的、真实的院落。
推开车门,脚踏实地。春夜的凉风拂面,带来一丝清醒。
“回来了?”贾姨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玩得可还尽兴?”
“尽兴。”我笑着点头,挽住她的胳膊,“贾姨,我饿了。”
院中,枇杷树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沉静。今日的乘风之旅已然结束,而明日,还有明日的功课与生活。
如此,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