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荷塘已显出几分疲态,阔大的叶片边缘开始泛黄卷曲,不复盛夏时的碧绿欲滴。唯有晚开的几支白荷,依旧在午后的燠热中,亭亭而立,散发着最后一缕清苦的芬芳。
这日,我应王珩之邀,前往孤山脚下的“水云阁”参加一个小规模的文会。据他所言,只是几位相熟的诗友小聚,品茗论诗,避暑清谈。想着许久未见梅溪散人与栖霞先生这两位风趣长者,我便也应允了。
水云阁临水而建,飞檐斗拱,虽不甚宏大,却极尽精巧。推开雕花的木窗,湖风裹挟着水汽穿堂而过,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阁内已先到了几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梅溪散人那微胖红润的脸庞,他今日穿着一件宽松的葛布袍子,正摇着一柄大蒲扇,与身旁一人高声谈笑,声若洪钟。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清癯瘦削、穿着一身粗麻衣的栖霞先生,他依旧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只偶尔在梅溪散人问及时,才微微颔首或简短应上一两个字。
王珩见我到来,含笑起身相迎,为我引见在座的另外两位不甚相熟的中年文士。彼此见礼后,我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侍立的童子悄无声息地奉上茶水,是今年新焙的、味道略显青涩的阳羡茶。
“苏小娘子来得正好!”梅溪散人见到我,蒲扇摇得更起劲了,笑眯眯地道,“方才正与栖霞老儿争论这西湖四时,何景最为殊胜。我说是‘苏堤春晓’,生机盎然;他偏说是‘断桥残雪’,寂寥空灵。小娘子素有心境,不妨评评理?”
我尚未答话,栖霞先生已抬起眼皮,瞥了梅溪散人一眼,淡淡道:“夏虫不可语冰。” 竟是不屑与之争辩的模样。
梅溪散人被他噎了一下,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好好好,我是夏虫!那你这老鹤,倒是说说,这秋老虎的天气,何处觅清凉?”
栖霞先生目光转向窗外浩渺的湖面,片刻,才吐出两个字:“心静。”
我心下莞尔,这两位长者的性情,真是一如既往的鲜明可爱。我斟酌片刻,缓声道:“二位先生所言皆有至理。春晓之生机,残雪之静寂,皆是造化所钟。若论眼前,或许这‘曲院风荷’将残未残之景,于燠热中独守一份清寂,更耐人寻味。”我指了指窗外那几支晚荷。
梅溪散人抚掌笑道:“妙!将残未残,清寂自守!小娘子此言,深得我心!比某些只会说两个字的人强多了!”说着,得意地瞟了栖霞先生一眼。
栖霞先生却并未反驳,反而看向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一丝极淡的赞赏。
王珩在一旁笑道:“小小娘子慧眼独具。景随心生,心静则景幽。正如这阳羡茶,初尝微涩,细品方得回甘,亦是心境使然。”
我们便就着这茶、这景、这诗,闲聊开来。梅溪散人健谈,学识广博,从吴歌西曲谈到北地风物;栖霞先生虽寡言,但偶尔开口,必能切中肯綮,令人深思。王珩则在一旁穿针引线,言辞雅致,气氛融洽而愉悦。
正谈论间,阁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门帘被掀起,一道修长的身影步入阁内,月白长衫,风姿清举,竟是阮郁。
他目光在阁内一扫,掠过众人,在王珩和我的方向略一停留,随即含笑拱手:“不请自来,叨扰诸位雅兴了。”
梅溪散人显然与阮郁相熟,笑着招呼:“阮家郎君来得正好!快坐快坐,正缺你这样的俊才添些文采!”
王珩也起身见礼,神色如常。栖霞先生只是微微颔首。
阮郁从容落座,自有童子为他奉上茶盏。他看向梅溪散人,语气温和:“方才在门外,隐约听到散人高论,可是在品评西湖景致?”
“正是!”梅溪散人兴致勃勃地将方才的争论,以及我的“将残未残”之说复述了一遍。
阮郁听罢,目光转向我,唇边带着惯有的浅笑:“苏娘子见解不凡。这‘将残未残’,确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譬如名花盛极而衰,固然可惜,然这衰败之前最后的坚守,往往更见风骨。”他顿了顿,语气似是无意,“便如那金石美玉,亦是历经琢磨,方显其温润内蕴。”
他又将话题引向了金石。我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并未接话。
王珩适时地将话题引开,说起近日读《庄子》的心得,论起“无用之用”。梅溪散人立刻被吸引,高谈阔论起来。栖霞先生偶尔插言,阮郁也含笑倾听,偶尔附和几句,言辞精当,显出其深厚的学识底蕴。
他坐在那里,与这些文人名士谈笑风生,姿态从容,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清雅圈子里的中心人物。然而,他偶尔投来的、那看似温和实则探究的目光,却提醒着我,他与此间纯粹的文士,终究是不同的。
文会持续到夕阳西斜。湖风渐凉,带着明显的湿气。众人起身告辞。
阮郁与梅溪散人、栖霞先生同行一段。王珩则与我并肩走在后面。
“阮公子学识渊博,谈吐不凡。”王珩看着前方的背影,轻声评论道,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啊。”我淡淡应道。心中却想,他的“学识”与“谈吐”,不过是那深海之上,偶尔显露的冰山一角罢了。
王珩将我送至西泠桥附近,便拱手告辞。
回到小院,贾姨正在准备晚膳,灶间飘出粟米粥的香气。简单用过饭食,我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
湖畔清谈,看似风雅。但阮郁的出现,以及他那看似随意提及的“金石”,都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不断地、耐心地,将他的存在,织入我生活的经纬。
我铺开桑皮纸,研墨润笔。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既然避不开,那便记下来。将这些纷扰的人与事,将这秋老虎天气里的每一次清谈、每一道目光、每一句暗藏机锋的话语,都细细描摹。
笔尖落下,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缓缓洇开。
历史的苏小小,命运的轨迹……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点滴,才最终汇聚成了那不可抗拒的洪流。
而我,林晓,能做的,便是在这洪流之中,尽力看清每一道涟漪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