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初冬,寒意浸入骨髓。阮郁书房窗棂上凝着薄霜,他刚放下外祖崔公的回信。信中的意思明确而冷酷:与谢家的婚事是当前不可动摇的政治铁律,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谢擎的怒火,祸及家族。对此,阮郁心中已无波澜——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玄墨。”
“属下在。”
“疏影阁那边,只要那些畜生不越界伤人,便不必再报。”他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情绪,如同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杂物。既然无法摆脱,那就彻底无视。谢清在她那方院子里是养鹰还是饲狼,他毫不关心。
他现在更关注的,是玄墨随后呈上的、关于钱塘的近况。
当听到“有数位媒人登西泠小院之门,多为富商或致仕官员,意欲纳苏娘子为妾”时,阮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嗤笑。
“痴心妄想。”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决断。那些人也配?不过是些嗅到一点风声,便以为可以捡漏的庸碌之辈。苏小小即便一时跌落尘埃,其内蕴的光华,又岂是这等人物所能窥见和匹配的?
随后,玄墨禀报了陈老先生、云娘子等人联名写信,劝苏小小“认清现实,择一尚可之门第(虽或为侧室)以安身”之事。
这一次,阮郁沉默了。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将笔搁在砚台上,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他能想象到那封信的内容会是何等“语重心长”,又何等……令人心寒。那些她曾视若师长的文人清流,在世俗规则面前,最终选择的依旧是“务实”的切割与“规训”。
他理解他们的逻辑,在这个时代,那甚至是另一种形式的“善意”。但正因理解,他才更清楚地看到苏小小所处环境的逼仄——前有虎视眈眈的“买家”,后有来自曾信赖之人的“劝降”。
“知道了。”最终,他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愤怒,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冷静。他早就知道,这世上能真正懂得并珍惜那份“石碎韫在”价值的人,寥寥无几。而他很庆幸,自己是其中之一。
他不会去干涉她的选择,那是她的战场。但他会确保,她至少拥有“不选择”那些糟糕选项的底气。梅溪散人那里的匿名资助,便是他为她筑起的第一道,也是最基本的防线。
“钱塘方面,苏娘子近况如何?”他转而问道,语气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些许。
“回公子,苏娘子已开始学习骑马,意志甚坚,虽屡有摔跌,但未曾放弃。”
阮郁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赞赏。这才对。与其在流言与“规劝”中消磨心力,不如去征服一匹马,去拥抱更广阔的天地。这份在逆境中破土而出的生命力,远比任何诗词歌赋,都更能证明她的价值。
阮府 · 疏影阁 · 自成天地
谢清对阮郁的“无视”策略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她用度被减,反而激起了更强的逆反心。她彻底将疏影阁改造成了她的北地王国。飞檐上是金雕的领地,院中是苍狼的踱步场,猎鹰与矛隼时而在空中盘旋。
她每日与这些猛兽为伍,驯练、喂食,精力消耗极大,反而没心思去找阮郁的麻烦。只要没人来管她,她便乐得在这方小天地里称王称霸。彩珠战战兢兢地伺候着,主仆二人与满院禽兽,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平衡。
阮府的其他人在最初的惊恐后,也渐渐习惯了疏影阁的“特别”,只要不靠近,便相安无事。这种刻意的忽视与隔离,正是阮郁想要的结果。
钱塘 · 西泠小院 · 逆风执炬
师长们的联名信,确实像一盆冰水,浇得苏小小通体生寒。但预想中的崩溃并没有到来。
哀莫大于心死,而后生。
她彻底斩断了对外界认可的依赖。无论是媒婆的巧舌,还是师长的“良言”,都无法再动摇她分毫。
她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了两件事上:精进技艺,学习骑马。
去云娘子处学琵琶,她心无旁骛,只汲取技艺精髓。回到小院,琴声箫音成了她唯一的宣泄,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孤高寂寥。
习字时,笔下不再是模仿,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筋骨,写得最多的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学习骑马则更是艰苦卓绝。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乌骓马神骏,却也野性难驯。虽有小白鞋耐心指导,老周头从旁协助,苏小小仍多次从马背上滑落,摔在冰冷的草地上,浑身筋骨作痛。手掌被缰绳磨出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薄茧。大腿内侧更是被马鞍磨得红肿破皮,每走一步都带着隐秘的刺痛。
贾姨看得心疼不已,偷偷抹泪,劝她放弃。苏小小却只是摇摇头,敷上药,第二天依旧在小白鞋的搀扶下,咬着牙,再次尝试靠近那匹高大的黑马。
“放松!别较劲!你要相信它,它才会信你!”小白鞋的声音清亮有力。
苏小小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试着去感受马匹肌肉的韵律,去倾听它呼吸的节奏。
在一次次的失败与尝试中,她逐渐找到了那种微妙的平衡。当她第一次无需搀扶,独自控着乌骰马,在老周头家后院小跑起来时,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那一刻,她忘记了抑郁,忘记了流言,忘记了背弃,心中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驾驭生命的喜悦!
她伏在马背上,感受着皮毛下传来的蓬勃热力,眼眶微微发热。
她做到了。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建康 · 林府 · 并行不悖
林婉儿的布局,如同精密的刺绣,一丝不乱。
对 阮郁,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关怀。那枚精心绣制的笔囊,已通过崔夫人之手,“无意间”送到了阮郁案头。料想阮郁见到那细密针脚与清雅图案,纵使无心,也会念及她的温婉细心。她并不急于求成,只需像滴水穿石,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对 谢屹,她的策略更为大胆。在一封回信中,她“不经意”地流露出因阮府风波(谢清驯养猛兽)而受到的惊吓与困扰,字里行间充满了柔弱无助,以及对“将军这般顶天立地、能护人周全的英雄”的朦胧向往。
这封信的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两日,谢屹便派人送来一封短信和一份厚礼。信中语气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林小姐勿忧,舍妹无状,惊扰府上,屹必严加管束。若再有烦扰,可直言相告,屹定当护你周全。”
礼物则是一柄镶嵌着宝石、吹毛断发的精致匕首,名为“邀月”,意为“愿为卿斩断烦忧”。
她依旧定期去探望崔夫人,送去恰到好处的关怀与名贵药材,扮演着完美的解语花。对阮郁,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尊重,从不越界。
与此同时,她对谢屹的“经营”则更为用心。那柄名为“邀月”的匕首被她小心收好,偶尔回信,字里行间是依赖与仰慕,却又带着一丝因“身份悬殊”而生的淡淡忧愁。她成功地让谢屹相信,她是一个在复杂环境中需要他保护的、柔弱而美好的存在。
她的网,悄无声息地撒向两个方向,耐心等待着收获的时机。
钱塘 · 灵隐寺 · 寒潭映心
冬日的灵隐寺,香客稀少,更显古刹清寂。苏小小在小白鞋的怂恿下,难得地出门散心,来到寺后寒潭边。
潭水碧沉,映着岸边枯枝与灰蒙蒙的天空,幽深冷冽。她望着那亘古不变的潭水,心中纷杂的思绪渐渐沉淀。
小白鞋在一旁,难得安静地没有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潭水里丢着小石子,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
“有时候觉得,人活着,真像这水里的石头。”小白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被水流冲刷,被青苔覆盖,看不清本来面目。”
苏小小微微一怔,看向她。
小白鞋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苏小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小小,别管别人怎么说,也别管那些条条框框。你是苏小小,可你首先得是你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骑马就去骑马,哪怕摔得一身泥,也比一辈子关在笼子里强!”
苏小小心中震动。小白鞋的话,如此直白,却如此有力地叩击在她的心扉上。她想起自己手臂上光滑的皮肤,对比着林晓记忆中的疤痕。来到这里,成了苏小小,拥有了健康的身体,拥有了贾姨的疼爱,甚至拥有了阮郁的懂得和小白鞋的仗义……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替林晓,也不替苏小小,更好地、更痛快地活一次?
她看着寒潭中自己的倒影,那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沉静或迷茫,而是透出一种如这潭水般清冽的坚定。
“我知道。”她轻声说,仿佛立下誓言,“我会的。”
尾声:冬深
初冬的寒意日渐深沉。钱塘的西泠小院里,苏小小在一次次摔打中,逐渐驯服了烈马,也淬炼着属于自己的锋芒。建康的阮府之中,阮郁冷眼旁观着朝堂与内宅,将远方的身影置于心中最稳妥的位置,静待时移世易。
永明八年的冬天,在一片看似僵持的平静下,悄然走向尾声。冰封之下,激流暗涌,只待春雷惊响,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