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的欢迎热潮，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
城内最大的军营，被专门腾了出来，供林啸天和他手下那些百战余生的远征将士们休整。久违的安宁和舒适，让每一个士兵都仿佛置身天堂。他们脱下了那身浸满血污的军装，换上了崭新的制服，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接受当地百姓和各界代表的慰问。
然而，在这片胜利的欢腾气氛中，林啸天却将自己关在了临时指挥部里，谁也不见。
“团长这到底是怎么了？”指挥部门外，王虎急得团团转，“这都两天了，除了开会，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弟兄们都想找他喝两杯庆功酒，全被他挡了回来。”
“他在算账。”李剑靠在墙边，缓缓地擦拭着他那把已经从不离身的卡巴军刀，声音低沉。
“算账？算什么账？”王虎不解。
“人命账。”李剑的眼神，望向了营房的方向，“从我们入缅，到打通公路，我们补充了多少兵，又剩下多少人？这些，都是一笔一笔的血账。别人看到的是胜利和荣耀，团长看到的，是这些荣耀下面，堆了多高的白骨。”
王虎沉默了。他想起了那些倒在同古、野人山、密支那、乌鸦山的弟兄，想起了他们临死前那一张张不甘的脸。胜利的喜悦，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悲伤所取代。
指挥部内，林啸天正伏在桌上，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亲手抄写着一份名单。
那是一份阵亡名单。
从他还是独立营长时牺牲的第一个弟兄，到攻克乌鸦山时倒下的最后一个士兵，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闷雷……张大牛……陈铁牛……李四狗……”
他每写下一个名字，心就如同被钝刀割一下。这些名字，曾经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会哭，会笑，会想家，会害怕。可现在，他们都变成了一笔一划的冰冷墨迹。
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赵志国，他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团长，您都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喝点汤吧。”
林啸天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写着。
“团长……”赵志国看着他那几乎要埋进纸堆里的、疲惫不堪的背影，眼圈一红，“弟兄们都理解，您也别……太折磨自己了。”
“我没事。”林啸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只是想，把他们都记下来。如果我们都忘了，那他们，就真的白死了。”
赵志国将鸡汤放下，默默地退了出去。
第三天上午，重庆最高统帅部派来的授勋特使，抵达了保山。
授勋仪式，在军营的大礼堂里，隆重举行。
“……兹授予陆军上校林啸天，青天白日勋章一枚，以表彰其在印缅战场，率部痛击日寇，打通中印公路，所立下的不世之功！此令！”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林啸天面无表情地走上台。一名白发苍苍的国民党上将，亲手将那枚代表着最高荣誉的勋章，别在了他的胸前。
“林上校，你是国家的英雄，是军队的楷模啊！”老将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道。
“不敢当。”林啸天平静地回答，“英雄，是那些已经回不来的人。”
他的目光，越过台下那些欢呼的将领和地方官员，望向了礼堂最后面，那些静静地坐在那里的、他手下的士兵们。
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兴奋，只有一种历经生死后的沉静。他们的胸前，也都别上了一枚枚崭新的奖章，但他们空出来的身边，却仿佛还坐着那些永远无法再回来的战友的幻影。
授勋仪式结束后，林啸天立刻召集了他手下所有的军官，在指挥部里，召开了一次内部的战后总结会。
“庆功会、表彰会，都结束了。”林啸天看着他手下这些劫后余生的弟兄，开门见山，“现在，该轮到我们自己，关起门来，算算我们自己的账了。”
“王虎！”
“到！”
“从我们入缅算起，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接收了多少补充兵员？”
王虎拿出一个小本子，声音沉重地念道：“我们在列多，接收了第一批补充兵员四百二十一人；在密支那，接收了第二批补充兵员五百人；在八莫，接收了第三批补充兵员五百人。总计，一千四百二十一人。”
“好。”林啸天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能喘气的？”
“不算伤员，还能继续投入战斗的，只剩下……六百一十二人。”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这意味着，在短短几个月的反攻作战中，他们又有超过八百名弟兄，永远地倒下了。
“阵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林啸天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这个数字，比盟军任何一支部队的伤亡率，都要高。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是因为我们装备不如人吗？”林啸天缓缓问道。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他们现在的装备，是整个中国军队里最顶尖的。
“是因为我们训练不如人吗？”
所有人，再次摇头。他们的训练强度和实战经验，连最精锐的美国兵都自愧不如。
“那到底是为什么？！”林啸天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是因为我们每一次，都冲在最前面！是因为我们每一次，都在啃最硬的骨头！是因为我们每一次，都在干最危险的活！”
“我不是在抱怨！”他的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每一个人，“我只是要你们记住！我们手里的每一杆枪，每一发子-弹，都是拿弟兄们的命换来的！我们胸前的每一枚勋章，都是用弟兄们的血染红的！”
“王虎，你告诉我，在乌鸦山，你为什么要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带人冲锋，导致三营的侧翼暴露，平白多牺牲了三十多个弟兄？！”
“我……”王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我当时……是杀红了眼……我看弟兄们倒下太多，就……”
“杀红了眼？！”林啸天一拍桌子，怒喝道，“你是指挥官！不是他娘的敢死队员！你的脑子，是用来指挥的，不是用来发热的！你的一时冲动，就要用几十个弟兄的命来买单！这笔账，你算得清吗？！”
王虎羞愧地低下了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你，赵志国！”林啸天转向那个年轻的学生军官，“八莫巷战，我给你的命令，是让你负责外围策应！你为什么要把预备队，提前投入到绞肉机一样的巷战里去？！导致我们最后连一支可以机动的支援力量都没有！”
“报告团长……”赵志国的脸也白了，“我当时是看一营和二营的压力太大，想……想上去帮他们分担一点……”
“分担？！”林啸天冷笑一声，“你的任务，是执行命令！不是他娘的讲江湖义气！战场上，没有义气，只有生死！你的擅作主张，差点就让我们全军覆没！如果鬼子的援军当时赶到，我们拿什么去堵？拿你的脑袋吗？！”
赵志国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整个指挥部，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都是不怕死的英雄。”林啸天的语气，缓缓地平复了下来，“但是，我宁愿你们，都当一个怕死的懦夫，也不想再亲手，把你们的名字，写到那份名单上去了。”
他拿起桌上那份刚刚抄写完的阵亡名单，缓缓地，走到了墙上那副巨大的中国地图前。
“我们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沙哑，“但是，你们看看这地图。从云南到南京，从华北到华南，还有多少地方，插着鬼子的太阳旗？还有多少我们的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们的仗，还没打完。”
“从今天起，所有人，都给老子把尾巴夹起来！忘掉你们的功劳，忘掉你们的勋章！一切，从零开始！”
“接下来的训练，强度加倍！纪律要求，加倍！谁要是再给老子犯同样的错误，就别怪我林啸天，不认你这个兄弟！”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所有军官，都猛地挺直了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天的嘶吼！
他们的眼神，再次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