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之上，风声与海浪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苏清浅站在船头，看着眼前这片齐刷刷跪倒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将她连人带船生吞活剥的渔妖们，此刻却像最虔诚的信徒，将额头紧紧贴在粗糙的兽骨筏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转变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显得有些荒诞。
她低头，看向船边的海水。那四个由水流构成的古老文字正缓缓散去，重新融入碧波。水下，鲲鹏所化的小小黑影已经游了回来，轻轻撞了撞破浪舟的船底，传递出一丝邀功和亲近的意味。
苏清浅的脑子有点乱。
她一直以为鲲鹏只是个身世凄惨、需要她投喂治疗的病崽子，却没想过，它昔日的名字，在这片遥远的海域，竟拥有着如同神只般的份量。
“都……都起来吧。”苏清浅定了定神，尝试着开口。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海湾上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没人动。
那些渔妖依旧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为首那名叫阿渔的女子，更是将头埋得更深了。
苏清浅有些头疼，她走到船舷边，对着下方那道高挑的身影说道：“阿渔姑娘，请起来说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神使”口中说出，阿渔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先前的凶悍与轻蔑，一双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目光中混杂着敬畏、激动与难以置信。
“尊……尊敬的……大人。”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您……您是鲲鹏大人的神使吗？”
神使？
苏清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看着对方那双真诚到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不是？恐怕这群人会觉得是自己不愿承认。说是？她不过是个为了给灵宠凑医药费，差点倾家荡产的穷苦饲养员罢了。
“我叫苏清浅。”她避开了那个让她压力山大的称谓，换了个说法，“我是鲲鹏的朋友。”
朋友。
这个词显然比“神使”更能让阿渔接受。她脸上的敬畏稍减，多了几分亲近和恍然。是了，能与鲲鹏大人同行，并得到其认可的，必然不是凡俗之辈。
阿渔深吸一口气，从筏子上站了起来，对着苏清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渔妖族的古老礼节——右手抚胸，左手按在额前，深深鞠躬。
“渔妖族阿渔，为之前的无礼与冒犯，向您致以最深的歉意。”她站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清浅，“我们不知道是您护送鲲鹏大人归来。请您……请您原谅我们的愚昧。”
随着她起身，其余的渔妖也纷纷站了起来，学着她的样子，对着苏清浅行礼，脸上满是愧疚与崇敬。
“不知者不罪。”苏清浅摆了摆手，她现在只想赶紧弄清楚状况，“你们……为什么对鲲鹏这个名字，反应这么大？”
“因为鲲鹏大人，是我渔妖一族的守护神！”阿渔的语气变得无比庄重，仿佛在诉说一段尘封的史诗。
她挥手，让族人们将小筏划到两侧，为破浪舟让开一条宽阔的航道。然后，她灵巧地一跃，从自己的兽骨筏上跳到了破浪舟的甲板上。
“大人，请允许我为您引路，前往珍珠岛。”阿渔站在苏清浅身侧，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路上，我会将一切都告知于您。”
苏清浅点了点头。眼下的情形，也只能如此了。
她重新启动灵舟，在阿渔的指引下，朝着远处那座绿意盎然的大岛缓缓驶去。周围的渔妖族小筏如众星拱月般护卫在两侧，与刚才围攻的阵势截然不同。他们看向苏清浅的眼神，已经从贪婪和敌视，变成了看自家神明代言人的狂热。
苏清浅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群粉丝包围了，浑身不自在。
“我们渔妖一族，自诞生于这片海域起，便世代流传着关于鲲鹏大人的传说。”阿渔的声音在海风中响起，将苏清浅的思绪拉了回来。
“传说，在无比遥远的上古时代，这片海洋并非如今这般平静。海中妖兽横行，更有吞天噬地的海怪作祟，我们渔妖的祖先，只能在岛屿的角落里苟延残喘，随时都可能被巨浪与海兽吞噬。”
阿渔的目光望向远方，眼神悠远。
“直到有一天，鲲鹏大人降临。它展翅，便能掀起万丈波涛，吞噬作乱的海怪；它入水，便能平息怒海，为我族带来赖以为生的鱼群。是它，为我族划定了这片东海湾作为栖息地，并用它的本源之力，庇佑着这片海域，使我族得以繁衍生息。”
苏清浅心中微动。她想起了妖骨崖密室里那本古妖秘录的记载：上古时，鲲鹏为万族控水。
原来，这并非虚言。
“古籍中记载，鲲鹏大人留下了‘鲲鹏印记’的辨识之法。唯有真正的鲲鹏血脉，才能以水为墨，在海面上写下蕴含本源道韵的文字。千百年来，这只是一个传说，我们甚至以为，鲲鹏大人早已将我们遗忘……”
说到这里，阿渔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清浅胸前的灵宠袋，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里面正在水中安逸游弋的鲲鹏。
“直到今天，直到大人您的到来……我们才知晓，守护神，从未离去。”
苏清浅沉默了。她感受着胸前灵宠袋里，鲲鹏那平稳的气息，心中五味杂陈。这个被天道诅咒，被浊灵污染，虚弱得连自保都困难的小家伙，原来曾是庇佑一个种族的伟大存在。它所承受的苦难，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我确实是为了救它而来。”苏清浅轻声说道，“它中了浊灵咒，需要深海珍珠才能化解。”
听到“浊灵咒”三个字，阿渔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
“是那些天道的走狗留下的恶毒诅咒！”她咬着牙，“古籍中也有提及，鲲鹏大人正是因为对抗天道，才会被打伤，本源被污染。大人您放心，既然是为了治愈鲲鹏大人，别说只是深海珍珠，就是要我渔妖全族的性命，我们也在所不惜！”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让苏清浅都为之动容。
她看着阿渔认真的侧脸，问道：“深海珍珠，很难取到吗？”
阿渔脸上的凝重之色更浓，她点了点头，语气沉重：“非常难，也非常危险。”
此时，灵舟已经驶近了珍珠岛。苏清浅能清晰地看到，岛屿的岸边，是一个由巨大珊瑚和木头搭建而成的村落，炊烟袅袅，不少渔妖族的孩子在沙滩上奔跑嬉戏，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阿渔指着远处，那片与内湾平静水面截然不同的、颜色深邃如墨的海域，说道：“大人，您看那边。”
苏清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珍珠岛的另一侧，有一道长长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海流。那里的海水颜色漆黑，与周围的碧波泾渭分明，仿佛一条黑色的巨龙，盘踞在海底。
“那就是‘黑潮海沟’。”阿渔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本能的畏惧，“一条深不见底的海沟，我们用最长的绳索测量过，至少有万米之深。而您要找的深海珍珠，就生长在海沟底部的一片珊瑚丛里。”
万米海沟。
这个深度让苏清浅的心也沉了一下。洛瑶给的避水丹虽然能让她在水下呼吸，不受水压影响，但万米之下的世界，会是何等景象？
“海沟里最大的危险，是‘三阶噬人鲨’群。”阿渔继续说道，仿佛在回忆什么可怕的场景，“它们不是普通的海妖，身体被海沟里的浊灵水侵蚀，变得狂暴且没有理智。它们成群结队，少则数十，多则上百，牙齿上附着着能麻痹灵力的毒素。一旦被它们缠上，就算是筑基后期的修士，也很难全身而退。”
这与洛瑶的情报基本一致。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阿渔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最可怕的，是海沟里的‘浊灵水’。”
“浊灵水？”苏清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是的。”阿渔点头，“就是您说的，污染了鲲鹏大人本源的那种力量。黑潮海沟，就是东海浊灵水最浓郁的地方。那里的海水，对正常的生灵来说就是剧毒，长时间浸泡其中，灵力会被污染，神智会被侵蚀，甚至连血脉都会被扭曲。我们渔妖族虽然天生亲水，但也只能在海沟上层活动，一旦进入五千米之下的区域，就会被浊灵水所伤。”
苏清浅的眉头紧紧皱起。
神话图鉴只说了鲲鹏需要深海珍珠，却没说采摘的过程如此凶险。噬人鲨群尚可以应对，但这能污染灵宠本源的浊灵水，却是她最大的顾忌。金乌和烛龙本就处于被污染的状态，若是再接触这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渔妖族，已经有近百年，没人能成功潜入万米海沟了。”阿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悲哀，“曾经，有鲲鹏大人的庇佑，浊灵水不敢靠近我族。但自从大人销声匿迹，黑潮海沟就成了我们渔妖的禁地。”
她看向苏清浅，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不过，大人您是鲲鹏大人选中的人，一定有办法应对。而且……”
阿渔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用某种巨大的鱼皮硝制而成的地图，上面用朱红色的染料，绘制着复杂的线条和标记。
“这是我族祖辈绘制的海沟地图，虽然已经很古老了，但大致的方位不会错。上面标记了珊瑚丛的位置，以及几条相对安全的暗流通道。”
苏清浅接过地图，入手柔韧，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海腥味。这张地图，无疑是雪中送炭。
“还有这个。”阿渔又从皮囊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由贝壳串成的袋子，递了过来。
袋子里，装着十几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的白色珠子，触手冰凉，散发着一股纯净而清澈的水系灵气。
“这是‘避浊珠’。”阿渔解释道，“是我族用一种名为‘净海贝’的贝壳打磨而成，佩戴在身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浊灵水的侵蚀。虽然效果有限，无法让您在海沟底部久留，但至少能为您争取到采摘珍珠的时间。”
苏-清浅看着手里的地图和避浊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群淳朴的渔妖，因为鲲鹏的一个“身份证明”，便倾其所有来帮助自己。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她没有矫情地推辞，郑重地将东西收好，然后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瓶丹药。
“这是疗伤丹，或许你们用得上。”
这瓶丹药，正是洛瑶赠予她的“生肌玉露丸”，效果远胜市面上的普通丹药。
阿渔看着那晶莹剔tou的玉瓶，没有拒绝，只是再次深深地向苏清浅鞠了一躬：“多谢大人厚赐。我这就去禀告族长，让他召集族中最强的水手，为您护航！”
说话间，破浪舟已经缓缓靠上了珍珠岛的码头。
码头上，早已闻讯而来的渔妖族人站得满满当当，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沧桑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柄由巨大鱼骨制成的权杖，想来便是渔妖族的族长。
看到阿渔陪着苏清浅从灵舟上走下，所有渔妖族人，包括那位老族长在内，再一次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恭敬而狂热的呼喊声，响彻了整个海岛。
“恭迎神使大人！”
苏清浅站在码头上，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景象，感受着这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热信仰，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她现在有点后悔让鲲鹏出来写那四个字了。
这阵仗，比在青风城被百姓欢呼时，压力大多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阿渔快步走到那老族长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老族长听完，脸上的神情愈发激动，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苏清浅面前，用浑厚的声音说道：“尊敬的大人，阿渔已经将事情都告诉我了。请您放心，我渔妖一族，必将倾尽全力，助您取得神物，治愈鲲鹏大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潮海沟的方向，神情忽然变得无比严肃，压低了声音。
“只是，大人，除了噬人鲨和浊灵水，那海沟底部……最近似乎还苏醒了一个更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