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石板路被岁月和海潮打磨得圆润,踩上去带着一种湿滑的坚实质感。苏清浅跟在老族长身后,阿渔则落后半步,与她并行。
方才还喧嚣狂热的码头,此刻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归巢海鸟的鸣叫。渔妖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眼神里的崇敬与好奇交织,却无人再敢高声言语。他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位被守护神选中的“神使”,看着她走向村落的中心。
渔妖族的村落,比苏清浅想象中更具一种粗犷而原始的美感。房屋并非由木石搭建,而是用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珊瑚堆砌而成,珊瑚的天然孔洞成了窗户,上面挂着由鱼皮和海草编织的帘子。屋顶则覆盖着厚厚的、晒干了的巨型海藻,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墨绿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海水的咸、海鱼的腥,还夹杂着一种被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爽气息。家家户户的珊瑚墙外,都挂着巨大的渔网,网上点缀着五彩斑斓的贝壳和海星,既是装饰,也是渔获的晾晒架。几个光着屁股的渔妖族孩童,躲在珊瑚屋的拐角,探出黑黝黝的小脑袋,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苏清浅这个外来者。当苏清浅的目光看过去时,他们又嘻嘻哈哈地笑着,像受惊的小鱼一样瞬间缩了回去。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力,一种与自然紧密相连、野性而纯粹的生命力。苏清浅能感觉到,胸前灵宠袋里的鲲鹏,情绪愈发安稳平和,仿佛回到了最令它安心的港湾。这份安宁,也让她因即将面对万米海沟而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老族长一言不发,只是在前方引路。他高大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那柄鱼骨权杖每一步都笃定地敲击在地面,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是村落的心跳。
他们穿过大半个村子,最终在一座最为宏伟的珊瑚建筑前停下。这里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一座神殿。整座建筑由一整块巨大的白色珊瑚雕琢而成,殿门是两扇用鲸鱼肋骨打磨成的巨骨,上面刻满了古老的海浪图腾。殿前,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地面由平整的青石铺就,正中央立着一尊高达十丈的雕像。
那雕像雕的并非人形,而是一只巨鱼。鱼身似鲲,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鱼尾却如凤羽般华丽展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天而起,化为遮天蔽日的巨鸟。正是鲲鹏在海中的形态。
“这里是我族的 ancestral hall,也是祭祀鲲鹏大人的圣地。”老族长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大人,请。”
苏清浅点了点头,迈步走入殿内。
大殿之内空旷而肃穆,穹顶极高,光线从珊瑚壁上那些天然的孔洞中投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舞动。大殿两侧,整齐地排列着数十个由夜光珠串成的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殿内照得一片通明。
殿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最深处,立着一块通体漆黑的巨大玄武岩。岩石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没有任何雕刻,却予人一种深邃如海、亘古不变的厚重感。
此时,殿内已有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等候在此。他们的年纪比老族长还要苍老,皮肤上的褶皱如同干涸的河床,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闪烁着智慧与岁月的沉淀。他们是渔妖族的长老,是部族历史的活字典。
见到老族长引着苏清浅进来,三位长老浑浊的眼中同时迸发出一丝精光。他们没有像其他族人那样下跪,而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苏清浅,行了一个抚胸按额的古老礼节。
“见过神使大人。”
“几位长老不必多礼。”苏清浅连忙回礼。
老族长引着苏清浅来到大殿中央,沉声道:“父亲,各位长老,这位就是护送鲲鹏大人归来的苏清浅大人。她需要前往黑潮海沟,采摘深海珍珠,为鲲鹏大人疗伤。”
他口中的“父亲”,是三位长老中最为年迈的那一位,他的胡须几乎垂到了胸口,脸上布满了深蓝色的图腾纹路。老长老闻言,抬起眼皮,仔细地打量了苏清浅一番,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礁石在摩擦:“黑潮海沟……已经不是我们记忆中的那片海域了。”
他身旁一位相对“年轻”些的长老接口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不错。三个月前,我的孙子阿山,是族里最好的潜水好手,他只是在海沟五千米的上层巡视,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了下去。我们甚至……没能找到他的尸骨。”
提起伤心事,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
最后一位长老叹了口气,用拐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老朽的听力,比族里最年轻的后生还好。每当月圆之夜,我都能听到那海沟底下传来的声音。那不是咆哮,也不是嘶吼,更像是一种……呢喃。就像有人在你耳边不停地说话,可你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你的魂,却好像要被那声音勾走了。”
这种种诡异的描述,让苏清浅后背升起一股凉意。这比任何有形的妖兽都更可怕。那东西,似乎直接作用于神魂。
“我们怀疑,是上古时期与鲲鹏大人为敌的那个东西……苏醒了。”老族长终于说出了那个最坏的猜测。
他对着苏清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她引向大殿最深处那块巨大的黑色玄武岩。
“大人,您要看的东西,就在这里。”
苏清浅走到玄武岩前,这才发现,这块看似光滑的岩石表面,其实布满了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刻痕。只有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这些刻痕才会显现出来,组合成一幅恢弘而古老的壁画。
壁画的正中央,是一头顶天立地的鲲鹏。它双翼展开,遮蔽了日月,正与一个巨大的、无法名状的阴影搏斗。那阴影没有固定的形态,仿佛是由最纯粹的黑暗与混沌构成,无数扭曲的触手从阴影中伸出,缠绕着鲲鹏的羽翼。
苏清浅的瞳孔猛地一缩。她在那阴影之上,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天道之力!与当初镇压金乌、侵蚀烛龙的力量,同根同源!
壁画的场景惨烈无比。鲲鹏的羽毛在凋零,金色的血液洒满长空。而在那阴影的下方,无数细小的黑影正从海底深渊中涌出,疯狂地撕咬着鲲鹏的足爪。那些黑影,赫然便是噬人鲨的模样,但比现在的噬人鲨更加狰狞,它们的身上,同样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天道符文。
“这是我族第一代先祖,亲眼目睹上古那一战后,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刻下的‘传承壁画’。”老族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充满了沉痛与敬仰,“先祖说,鲲鹏大人并非战败,而是为了镇压那来自天外的‘浊仙’,才自断本源,将其封入了黑潮海沟的最深处。而鲲鹏大人自己,也因此身受重伤,不知所踪。”
浊仙。渔妖族是这么称呼天道的吗?
苏清浅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壁画。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代表“浊仙”的阴影刻痕时,脑海中的神话图鉴,竟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一行暗金色的文字,在图鉴上缓缓浮现。
【检测到天道残秽‘浊灵源体’气息……正在解析……】
【解析失败,信息权限不足。】
【警告:该源体具备高度污染性与神魂侵蚀能力,可扭曲万物心智,化为己用。请宿主谨慎对待。】
果然是它!
苏清浅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妖骨崖遗迹的尸傀,御兽宗柴房的幻阵,还有此刻黑潮海沟下的未知恐怖,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天道不仅镇压了远古大能,还留下了这些如同“癌细胞”般的污染源,在世间各处制造混乱与恐慌。
而鲲鹏,当年竟是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将其中一个污染源封印在了这里。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封印松动,这“浊灵源体”苏醒了。
“先祖留下遗训,若有一日,鲲鹏大人归来,我族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助其取回深海珍珠。”老族长看着壁画,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因为那珍珠,并非凡物,而是当年鲲鹏大人镇压浊仙时,散落的一丝本源精华所化。只有它,才能治愈大人的伤,也只有大人恢复力量,才能重新加固封印,保我东海湾万年太平!”
原来如此。深海珍珠的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苏清浅收回手,心中的迷雾被彻底拨开。她转过身,对着老族长和三位长老,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明白了。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老族长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挺直了本已有些佝偻的腰背,手中的鱼骨权杖重重往地上一顿,发出的声响在大殿中回荡。
“好!既然大人心意已决,我渔妖一族,便舍命相陪!”他的声音洪亮如钟,“阿渔!”
“在!”阿渔立刻上前一步。
“传我命令,海神祭,即刻开始!”
随着老族长一声令下,神殿之外,传来一阵苍凉而悠远的号角声。紧接着,整齐划一的、充满了古老韵律的吟唱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声浪,仿佛在与整片海洋共鸣。
老族长对着苏清浅再次躬身:“大人,请随我来。在您下潜之前,我族将为您献上最虔诚的祝福,用先祖传下的仪式,为您打开一条通往海沟最安全的水路。”
苏清浅走出神殿,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整个村落灯火通明,所有的渔妖族人都聚集到了殿前的广场上。他们手持火把,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在广场中央,不知何时已经搭建起了一座由无数夜光珠和珍稀珊瑚组成的祭坛。祭坛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将整个广场映照得如同海底神宫。
海风呼啸,火光摇曳,吟唱声越来越高亢。一股神秘而磅礴的力量,正在这片海岛上空凝聚。
苏清浅站在祭坛前,感受着这股力量,她知道,真正的挑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