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吹下来的风很冷，像从没见过太阳的井口。仁下意识绷紧指节，把呼吸压稳。
他先到门口，手指在暗门上停了半拍，推开。不是库室，是直直向下的窄台阶。墙上全是术痕，像刀口叠着刀口。灯光扫过去，墨色发褐，像干到发脆的血。
他盯了几秒，才听见身侧凛的声音：「……这些字迹是长井大师的。」
心口轻轻一紧——她的师父。仁没有接话，只把注意力拉回脚下，开始默数台阶，让节拍和滴水声对齐。
越下去，城里的声音越被吞掉。只剩滴水。还有一种很远、很慢的脉动。不是风。像谁在底下呼吸。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风向变了。一道淡绿的光从下方飘上来，不是火，是磷一样的亮。冷意沿着石壁往上爬，空气像被稀释。
台阶尽头铺开一条长廊。第一眼像被硬塞满的库架。第二眼他才看清——那些靠在槽里的，不是木箱。
是空壳。
人皮塌下去，五官像被捏瘪的果。胸口正中贴着一枚浅浅的勾玉印，几乎透明，却死死压在皮下。小妖的壳还在，眼白浑浊，瞳孔像被抹掉。每一具胸口都插着细银针，针尾接着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管。绿色的薄光在里面慢慢流，方向一致，全往更深处。
正则低声道：「……这不是实验。这简直是屠宰线。」
凛弯下身，翻开一具空壳的手腕。她指尖在针孔周围轻点，逼出一丝淡绿残流，转瞬散掉。她凑近嗅了嗅绑带的墨味，低声道：「祓墨，走的是『阴脉』，全被牵去内层。」说完把手腕放回原处，神色更冷了一分：「这套做法……很熟练。」
仁停了下，喉咙像被什么卡住。昨晚他才在自己决定回到世原阻止这即将发生的一切灾难。今天，他站在自己选择的路上，看见了它的代价。
他吐出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却很硬：「他们已经死了。哀悼留到后来——现在先把将要发生的事拦住。」他只让自己再多看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走。
长廊尽头豁开。底下是一个沟壑，或者说一条裂谷。古老的祈纹爬满井壁，粗铁链从四面落下，把某些看不见的东西拖在底下。中间有一条窄石桥通向对面。桥下深不见底。绿色的光从下面往上推，贴着井壁流。
仁下意识去找白骨，找甲壳。凛说过，朝雏城下埋着的是炎吞，被赤川枫蛇亲手击杀——如果它在这里，他应该会先看见残甲与骨嵴。
这些都没有。
底下不是骨也不是尸。
底下是一条半透明的巨影。
轮廓像蜈蚣。分节一节一节接起来，每一节都有淡绿的光，低低起伏。像在呼吸。某些时刻，节与节之间会跳过一道细细的幽炎「能量波」，亮得人眼发酸。
风从井底往上吹。不是热，是一种像要把人皮从骨头上揭下来的冷。正则握刀的手微微紧了紧。凛靠在石栏边，一句话只说了前两个字就卡住：「……它在——」
「动。」仁接上，喉结滚了一下，压低声线，「祸津獣……炎吞。」
凛把手背在身后，指尖一掐，在三人喉间各点了一下：「『止息符』。两息隐气，别深吸。幽元风会夺气。」
正则嗯了一声，把刀轻轻出鞘一寸，刀背在指骨上敲了敲，像在唤醒钢铁：「桥窄，如果这里有守卫，让我来断后。」
「别逞强。」仁看他一眼，「我们不是来跟这里跟它们拼的，是来拔栓的。目标在对面。」
正则嘴角动了一下，有点笑意：「你下命令的样子，有点像她。」
仁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接话。
要是她在，这里也许一个空间穿门就能解决。任何妖魔也不再话下。
可她不在。没人替我们收场。
那就我们来。拔栓，救出阿珠，停下神魂。今天不当旁观者。
他抬手示意，继续向对面推进。
核心洞厅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六根立柱围成一个圆，柱身刻着引流的符纹。正中是一个六角形的台座。台座上，悬了一枚球形的核。
它像一颗翡翠。更确切地说，是一颗被「活物的纹路」慢慢填满的翡翠。内部有细得如果丝一样的纹，在缓慢地流动。表面不时起一圈极浅的涟漪。每一圈都带走一点点四周的绿色薄光。
台座边缘，则是一圈「电池」。人类与小妖被绑在栏架上，胸口插针，丝管串联，幽元像细水一样往球核里走。有的嘴角还残着干涸的唾沫，有的眼睛没合上。
仁什么也没说。他已经看见阿珠了。
她被吊在台座上方，离球核斜上方的一个「同轴」点。整个人——或者说整只猫妖——被一层层蛛丝缠得严严实实。丝是透明的，但边缘泛着锋锐的光。他能看见她胸口有一团很弱的绿光在一明一暗。那是还在被吸的节律。
仁抬头，手已经伸起来了。正则先一步站到他前面：「我来。」他把刀刃贴上蛛丝，试着找某个能剪不开包皮的角度。凛抽出符札，半跪在阿珠胸前，先把止流符贴在针孔周围，压住回抽。她又看了看丝的纹路，咬了下唇：「这网是带着一种禁制术法，切的时候会反噬，力道要稳。」
正则先挑掉一缕最边上的丝。
洞厅里「哼」地响了一下。不是很响，却像拧了一下空气。球核的表面浮出一圈细细的环纹。六根立柱的底座同时亮了一圈绿。压力突然重了。
「别停。」仁低声道。他把阿珠的下颌与肩托住，避免吊点脱落拉断颈骨。正则换了个角度，第二缕。
警戒纹路更明显了。某些引流的细线开始自发收紧。凛抬头看仁，干脆利落：「加快速度，在这里夜长梦多。」
她话音刚落，洞顶的阴影就动了。
有一缕细丝从上方垂下来。然后是第二缕，第三缕。
一个女人自柱顶滑下。
上半身是人。线条漂亮，肩背纤细。下身却是蜘蛛。八条节肢稳稳落在石面，爪尖轻轻一敲，发出很轻的「咔」。她的半边脸被一块黑漆的半面具遮住。面具边缘有崩裂的细线，也沾着旧血。另一侧的眼线锋利，笑意却冷。
香春。
仁这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在阴影里监视着他们。刚才他们切第一缕、第二缕网丝，她都没出手，不是顾忌三人，而是在确认：黑曜妖后不在。此刻她落到光里，半面具下的眼偶尔掠向洞口与竖井上缘，蛛足的朝向也不是对着他们，而是时刻在警惕的观察四周。她谨慎的是玲华，不是他们。
正则向前半步，刀尖下垂。「香春，停手。把她放下来。把线拔掉。」
香春看都没看他，只抬了抬手。远处某根丝管「啪」地自断。那一个「电池」抽了一下，没了声息。「是这个线吗？」她漏出了一抹诡笑，「你们几个人类来这里自投罗网了吗？真可爱。」
凛站起来，手里还拿着止流符。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却不退：「所以这就是神魂的真面目？这个法器...『无限勾玉』用它吸取的幽元。」
香春轻轻歪头：「不傻嘛。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一点奖励？」
她伸出手指，轻触台座侧面的石槽。某处的机关被勾动。球核内部的纹理转得更快，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搅了一下湖水。六角台座微微一震。
仁上前一步：「别装了。『神魂』不是造兵。你们的目的是要复活祸津兽。」
「炎吞。」香春替他把名字说出来。「你们也认识它啊。很好。」
竹内正则冷声打断：「现在停手。否则等黑曜妖后回来……」
香春笑了。半面具的裂隙轻轻抖了一下，笑意却没断：「告诉我，武士，黑曜妖后哪有时间来收拾我，如果她要被它缠着？」
她的目光忽地移到仁身上，像是随手点名：「现在黑曜妖后又不在，也许我应该把你带回梦喰，让真梦大人看看是什么样的凡人能让黑曜妖后这么重视呢？」
「想都别想。」天草凛一步上前，肩线微斜，指尖已掐住符诀，整个人挡在仁前。
竹内正则同时横刀半步：「要动他，先过我的刀。」
香春的蛛足在石面轻点两下，像鼓点：「哈哈哈，太可爱了，你们几个人类不会真的以为有任何机会吧?」
仁冷冷开口：「你话真多。一个被她踩烂半张脸的，还能笑得这么自在？」
香春眼神一闪，笑意反倒更浓：「哦？看来你在黑曜妖后身边，已经学了不少她的口气。」她的蛛足在石面轻轻一敲，半面具下的唇角弯起，「只可惜，你学到的只是她的傲气，却撑不起她的分量。」
说完，她把手指插进另一处石槽。蛛丝从她掌心里拉出去，扯动三根看不见的线。
六角台座猛然震动，随即缓缓上升。沉重的机括声在洞厅里回荡，铁链齐齐绷紧。顶上的岩层簌簌碎落，石屑如雨，地面也随之裂开，一道道缝隙蜿蜒扩散，幽绿的光从裂缝深处喷薄而出。
香春张开双臂，半面具下的唇角勾起：「见证吧——祸津獣?黄泉返?炎吞的复苏！」
下一瞬，地底传来一声震彻脊髓的嘶吼。不是兽吼，也不是虫鸣，而是夹杂着岩石崩裂与铁链撕扯的低沉轰鸣，像整片大地都在跟着咆哮。绿光炸裂开来，洞厅的空气被狠狠压缩，仿佛整个朝雏城都在这呼声中颤抖。